反派與貓
第1章
玄貓一生隻認一個主人。我以為,我會陪程砚許久。
直到宋知的出現。
她討厭我。
拆毀我的小窩,踢翻我的食盆,還貼在程砚胸膛上劃圈,嬌聲抱怨:
「哪裡都是毛,我可不搬進來住,會過敏的。」
寵物終究不配與人相比。
我大概,要被遺棄了。
1
程砚是我第一任主人。
那個悽風苦雨的夜晚,我出洞後不幸迷路,髒兮兮地在垃圾桶翻魚骨吃,他碰巧路過,我順勢倒在他的鞋上。
小聲『喵喵』叫。
他推我幾次,沒推開。
『嘔』地一聲,嬌嫩的腸胃被隔夜飯刺激,我沒忍住,吐了他一鞋。
他俯身,皺起眉毛。
是厭惡的表情,卻還是拎起我後脖頸,大發慈悲地將我從滿地髒汙裡解救出來。
一過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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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為,程砚不著家是為養我賺錢,他真是隻命苦的兩腳獸。很是心疼,便日復一日,等他的腳步聲。
等門開,卻是一陣嚶嚀的浪潮。
輕薄涼衫裡透出的白藕環在程砚脖上,女聲嬌笑:
「這麼偏的地方,你也有座房子。不是用來金屋藏什麼的吧?」
程砚啞了嗓子:「你看除你外我碰過別人嗎,找你找了這麼久,小沒良心的東西。」
然後『唔』了一下。
很不確定:「這兒,好像是養了隻……貓?」
「我討厭帶毛的動物。」
女人在他懷裡撒嬌,「聽說養育院有隻玄貓出走。獸人中最美的一類。你家要是玄貓,我就不鬧了。否則不許親我,沾了毛,多髒。」
「知知,我髒不髒,你得檢查。」
程砚解開扣子。
望她的眼神,是濃鬱的璀璨。
「畜生而已,你不喜歡,送走就是了。哪值得你生氣,現在,知知,看我。」
……
我有個秘密。
和族中前輩們容技非凡不同,我隻習得了點微末本領,能望見一個人的氣。
三年前的那晚。
程砚撐傘而來,他的背後冒著熊熊金光,蓋過漫天星辰。
他是個好人。
是我為自己找的家人。
卻從沒想過,這兒從不是家,隻是一座房子。
一分鍾一分鍾連接起來的等待,漫漫長夜到漫漫白晝,終於一同崩塌至於虛無。
2
見到主人後狂喜的飛奔在厭惡聲中止步。
我縮在角落裡。
無意撞見鏡子倒影——
裡面的小貓渾身慘白,毛皮斑駁,垂下的尾巴根處炸開明顯傷疤,很是潦倒難看。
我原本不醜的。
稀有的獸人中,玄貓擁有斷層的美貌。
又想起兩年前那個春天,程砚帶我去鄰省談生意。難得的相處,我窩在副駕駛,他揉上我的腦袋,渾身幸福地冒泡泡。
盡管粗糙準備的罐頭過了期,小貓的愛卻沒有期限。
所以在剎車失靈,衝出路旁圍欄時。
我幻出了人形。
巨大的聲響,燃燒的火焰,刺眼的白光。
世界一片寂靜。
『砰砰砰』。
玻璃的碎片貫穿程砚的心髒,血流了滿面,他昏死過去前,攥上我的手腕,:
「這夢……可真美啊……」
「你是來接我的麼,別走,別放開我的手……」
族中的記載裡,千百年總有一隻能修出九尾的大人物。可以改生死,顛陰陽,我沒有那樣本事,隻長出兩尾。
將程砚的頭抱在我膝蓋上。
我咬牙砍斷了自己一條尾巴,痛的直掉眼淚,發著抖,去嘗試復原他的心髒,小聲哀求:
「斷尾的力量能凝聚執念……程砚,求求你,活過來……」
救護車嗡鳴時。
我已力竭。
撒開了程砚的手,變回原型。
他卻睜眼,死死拉住持除顫儀的女護士,啞聲問:「是你救了我?」
「宋知。真是個好名字。」
後來我聽說。
瀕死時,人腦會分泌多巴胺,無限接近於愛情。
可就在那一天。
我同時失去了尾巴,主人,和想要的家。
3
玄貓並非一定要與主人締結姻緣。
我也可以隻做普通的小貓,陪在程砚身邊。可宋知討厭我。
她拆了我的小窩,踹翻我的食盆。
無人時。
還用高跟鞋踩我的尾巴。
居高臨下:「真醜。我常聽說,有心懷叵測的獸人勾引人類,會先扮作小動物的模樣。當然你這蠢相是不可能了。不過,程砚車禍那天,你在他身邊吧?」
爪子冒出血。
她看得挺開心:「發布會上已有讓小動物說話的產品了,我好不容易走到這兒,不能讓你這雜毛畜生毀了是不是?」
有撕裂般的疼痛落在尾巴上,蔓延至心底,然後以顫抖的方式傳遍毛皮。
我睜大眼。
從沒覺過,盤踞了三年的家園,能紅成這個樣子。
她踩累了。
將我扔在一邊,臉上是餍足的殘忍:
「識相點就自己滾出去,人殺獸犯法。我可不想沾個汙點。嘖,這副可憐相,怎麼,難道你以為,程砚會來救你嗎?笑話,他早就忘了你了,你在管理局連個備案都沒有。」
我舔了舔傷,自己站起來。
這兒是我的家。
我不會走,隻是像做賊一樣,竭盡藏起來,避免和宋知撞上。
某個晚上。
響了半夜破碎的呻吟。
事畢,程砚從臥房出來接水,裸露的肩膀遍布抓痕,眼底有猩紅未褪。
我從閣樓鑽出來,討好地小聲叫,在地上露出松軟的肚皮,卻被他看也不看地避過。
語氣淡淡:「離遠點。她討厭貓毛。」
小貓其實並不知道會掉毛。小貓隻想蹭蹭你。
「阿砚,怎麼去了這麼久?」
嬌嫩的聲音傳來。
宋知出現在門口,身上盡然是他的氣息,隨意披了件松垮垮的襯衫,腿有些軟,他忙去扶,又是一陣膩歪。
半晌,才分個眼神給我:
「原來是她。那隻沒名字的小野貓,阿砚,你不說要送人了嗎?怎麼還不去辦,要一直有貓毛,我可不搬進來陪你。會過敏的。」
「好,誰讓這麼多房子,你偏喜歡這個。」
她撒嬌,他寵溺。
唯我愣在原地,血液凍在管中,是格格不入的小醜,融不進去的外人。
不清楚過去了多久。
再有知覺時,是宋知靠近,勾走我脖間的鈴鐺。
「這上面有你的電話,可不能傳出去……」
免不了想起我有家的那天。
尚稚嫩的程砚蹲下身,眉眼清明而溫柔。
金色的鈴鐺在他指節晃動。
他笑:「沒地方去的話,便留在這裡。總歸我不會短你一口吃喝,自在些。」
這截曾承載美好的項圈終於葬在垃圾桶裡。
憤怒一時被放大。
我躍起,劃傷了宋知的小腿。
血蜿蜒而下。
女聲的尖叫,男聲的憤怒。
最終以程砚拎起後頸將我從二樓窗口扔下來告終。
耳畔似還有宋知的泣音:「我就說養不熟,流浪的畜生能是什麼好東西,就你心善。」
4
我在漆黑的院裡躺了許久。
前肢被感應門夾住。
嗓音叫啞,爪子撓折,始終沒等來一場救贖。
世界好像忘了我。
天上的星星復又升起,貓眼裡終滑落出淚,我卻已疼過頭了。家人這個東西,要得到它竟這樣艱難。
他們又奮戰至一樓的落地窗前。
我細弱喑啞呼救。
卻被廝磨交纏聲覆蓋。
嘴裡咬上地皮的草,硬然擠出一個苦笑,三年裡,頭一次想,或許我真的錯了,到了該放棄回去的時候。
「對不起啊,程砚。一廂情願地把你當作家人。因著你對我重要,便自以為我對你也很重要,是我錯了。」
「再見啊,以後不會了。」
再也不會了。
深秋風冷,誠然我獸體強悍,卻也再扛不住一晚的刮凌。索性便咬斷了前肢,軟趴趴地匍匐蠕動。
在鐵門前映出一串血痕。
憑著本能辨路,不想糊裡糊塗墜入溪流,有水沒進鼻間,連掙扎的氣力都耗盡了,眼前一黑,徹底暈過去。
西城的河流連著兩個極端。
上流是富人區,程砚在這裡買河景房,一年也難回來一次;下流是貧民區,無數苦命人在這裡扎堆,幾個人擠一間,還能再塞塞。
我在冰冷的水中漂流。
擦邊地獄,路過人間,終在天堂踏地。
將我撈上來的男人身形高大,逆著光看不清臉。
正解纏繞我四肢的魚線。
幾次發出不耐煩的『嘖』聲。下手卻極溫柔。
我睜不開眼。
卻隱約覺得,落入了一個熾熱的懷抱。
「窩子打的不對?怎麼釣出來個這麼玩意兒?」
「算了……貓跟魚也有關系,就留著當儲備糧吧。」
5
鼻尖縈滿了消毒水的味道。
神思起伏間,前肢被冰冰涼涼地包裹起來,已經不痛了。
有大手撫過背部,力道不重,反透著些憐惜。
是養育院嗎?
不對……他們從不這樣……
我是院中珍稀的獸種,打破儀器不會被罵,最嚴厲的院長也會對著我笑。值班室的燈永遠亮起,咳嗽一聲都讓能拉起警線。
可有什麼東西,不一樣。
十四歲那年,鄰縣地震。
院裡也受了影響,照顧我的姐姐頭次失職,她甩開我,第一反應去抱她的女兒。
「這隻是份工作,那可是我的家人。再來一萬次,我都不會後悔我自己的選擇。」
一牆之隔。
我聽見她辭退前的辯解。
連院長都有些動容。
人來人往,腳步聲隨意交織,無論他們背上多重的行囊,卻都有一條線,連著心髒牽扯回家的路。
家人麼。
真的是,很想要,很想要的東西。
我曾單方面認定了程砚。他在雨夜中將我帶走,身上籠罩一層光暈,像古老電影裡的蓋世英雄。
可從來沒想過。
家人這種牽絆,才是最需雙向奔赴的。
6
張大爺漿洗發白的絨衣,李奶奶撿來幹淨的紙箱,小小的彈丸之地,一個樓梯間裡擠了六家,構築我臨時的新窩。
新鄰居都很熱情。
拿夾板上的耗子逗我:「來,咪咪,後空翻一個,爺爺再給你抓。」
偶爾誤入奇怪的女孩子。
身後藏起麻袋,雙眼閃光,夾聲尖叫:「小貓咪生來就是讓人親的,來姨姨抱,姨姨愛。」
後脖頸被拎起。
江歲搶先一步將我塞進衣服裡,隻露個腦袋在外面,貓耳劃過他滾動的喉結,漾出一個不輕不重的笑:
「想摸?不許~」
「這是我撿的,就是我的貓。羨慕啊,羨慕就自己去撿一個。」
一噎,門被迅速關上。
外面還響徹著殺豬般的嚎叫:
「天殺的貓販子,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我十月懷胎卻未曾謀面的親孩子,媽媽想你想的一天都隻能吃三頓飯了,快把我的孩子還回來……」
江歲置若罔聞。
忙著用小魚幹 pua 我:
「他們都是壞人,隻垂涎你美色,想把你撸禿毛,才不是真的愛你。有貞潔的小貓,隻會和主人貼貼。」
我小聲喵喵叫。
他滿意地點頭,摸我腦袋。
7
這個救我一命的男人長相極佳。
五官冷峭,睫毛密如鴉羽。
隻是身後的氣澤黑紅,透著無邊陰冷,若扭曲而深邃的漩渦,跳進去就掙不脫的泥潭,我有點怕他。
魚幹塞到嘴邊,我吃的真香。
帶倒刺的小舌卷上他的指節,他笑了一聲。
戲謔來摸我的牙齒,愛不釋手:
「怎麼長得這是,每個細節都長在我心上。連牙都這麼可愛!」
恍惚想起剛醒來時。
鄰居擔憂我跑丟,提議將我綁住。
心髒提在喉嚨,耳朵彎成飛機。
江歲有一搭沒一搭地幫我順過來:「拴著養,多屈辱啊,又不是狗。」
冬雨寒涼。
他卻溫暖。
或許就是那一刻,他再像個反派,我也不排斥他的貼近。
在樓裡待久了,家長裡短過腦就忘,麻將聲裡睡大覺,唯獨某日,幾個話闲的嬸子談起江歲,我支稜起耳朵。
「江歲又何止可惜二字。原本那麼大一個家業,親爸卻染上賭癮,賠進去自己不說,還留了一屁股爛賬。氣死老婆,逼瘋孩子,他休學時還不到十八吧,那麼好的大學,當時多少老師上門家訪,又搖頭出去的。不過你別說,這孩子還真有點黑色幽默,有年夏天不是整修嗎,他來我家洗澡,你猜穿那背心上寫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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