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想起當年我剛帶楚月回家的時候，她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差點也把廚房燒了。

我舍不得楚月進廚房，有了驚玉也是將她娘兩放在心尖尖上。

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

從前驚玉很依賴我這個父親，她學走路時是我彎腰抓著她的手一點點教的。

她最先會叫的，是爹爹。

她每晚都要我哄著睡覺，她對我給她做的布娃娃愛不釋手。

她會用湿潤又懵懂的，亮晶晶的眼神告訴我，她最喜歡爹爹了。

因為驚玉，我曾真切地感受到了身為一個父親的幸福。

我曾殷切地期盼與楚月白頭偕老，護著我們的寶貝女兒慢慢長大。

可是孩子真的長大了，她開始用自己的眼睛去看這個世界，用自己淺薄的見識形成一套標準，去評判高低對錯。

她不再聽父親的話，她開始說「不」。

她恨我逼她讀書寫字，討厭我給她做的廉價的、醜陋的娃娃。

她不喜歡我日日囿於廚房，隻圍著她和她娘轉。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與我交付女兒家的心事，

日日都要隨楚月出門，回來時總是拿著大包小包的禮物。

直到那日，狀元郎程亭蘊親自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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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跟著穿著錦衣華服的、滿心歡喜的我的妻女。

「爹爹，你跟我娘和離吧，娘本來就是出身高貴的世家貴女，你的身份配不上娘，如今狀元爹爹幫外公平反了，娘應該嫁給狀元爹爹，跟狀元爹爹一同去京城過好日子。」

「我也是要跟娘一起走的，爹爹，你就成全娘和狀元爹爹吧！」

我曾如此驕傲女兒驚玉早慧甚勝大人之智，卻從未預料八歲孩童隻言片語便能射穿我心。

10

驚玉哭著將楚月留給我的信遞給我。

隻一句話。

【我需回京辦事，煩請你照顧驚玉一段日子。】

我尋人打聽楚月的蹤跡，她確實已經回京。

本想遣人將驚玉送回京城，她像隻被人拋棄的小貓，眼巴巴望著我。

我嘆了口氣，終究是個孩子，罷了。

自那時起，驚玉開始在茶攤幫忙，每日端茶倒水，

有時也隨文珏去傷兵所幫忙，回來時因為看到傷兵的慘狀不停嘔吐，幾天吃不下飯。

但她並沒有放棄，仍處處要跟文珏比。

視文珏為眼中釘，事事要強攀比，文珏煮茶她煮茶，文珏做飯她也要做飯。

我隻視她這般幼稚之舉為一時賭氣，要不了多久她便會自行放棄。

誰知她從前很是摒棄這些粗活，竟也堅持了三月。

每日跟在我身後，不厭其煩地叫我「爹爹」。

她發現她兒時的玩具，都在文問房裡，

看著文問成日手裡捏著她從前的東西傻樂，一時發了脾氣，將文問罵哭。

還埋怨我為什麼將她的東西給了別人。

從她強行住下，我便對她態度淡淡，不說重話，也不曾交心，隻當是早晚要離開的旅客。

所謂的父女之情，早已在她隨楚月離開的那年消失殆盡。

我樹妖一族最是信守承諾，當年我說過和離後隻為陌路，不會糾纏楚月她們。

楚月要與狀元郎雙宿雙飛，驚玉要認新的爹爹，我便從未再在她們面前出現過。

即便後來我獨身一人的日子實在難熬，隻得在收了茶攤後，夜夜上堯山尋邱是意買醉，每日喝得如爛泥一般，也未曾想過去尋她們母女。

可如今驚玉再次闖入我的生活，擾亂了我與孩兒們的寧靜，再看小兒文問委屈的眼裡蓄滿了淚水，又怕我傷心不肯掉下來。

我便生了厭煩，很是嚴厲與驚玉道：「那些都是你當初不要的，我也是你不要的，扔了就是扔了，沒有再尋回的道理。」

驚玉聽了傷心地跑了出去，三個孩兒見狀，紛紛圍了上來。

兩個抱住我的手臂，一個抱住我的腿，抬頭安慰我，「爹爹莫要傷心，我們都陪著您！」

我一時寬慰，我在這世上，終歸不是孤身一人，至少還有三個乖巧懂事的孩兒。

11

驚玉是同楚月一同回來的。

我神情依舊淡淡，並不看母女二人，轉頭對文珏說，「去將驚玉的行李拿來。」

驚玉兀自落淚，楚月臉上都是抱歉的神情，「驚玉給你添麻煩了。」

我搖搖頭，沒說什麼，隻盼望她們快走。

誰知楚月卻不著急走，坐在我的茶攤上，自顧擺弄起茶具來。

「連著趕了好幾日的路，有些疲累，你不介意我在你這裡喝口熱茶吧？」

我點了點頭，「五文錢。」

楚月先是一愣，隨即笑了笑，從荷包裡拿出一兩銀子，「那我多喝幾碗。」

驚玉也隨她娘坐下，邊抽噎邊說，「我也喝。」

我不知楚月何時租了隔壁的院房，她與驚玉每日一起來，無事就坐在我的茶攤喝茶。

她們母女二人模樣出眾，從未在樹仙山村裡出現過，一時引起村人們駐足。

甚至與我玩得甚好的友人，瞧楚月的架勢，不免打趣起我來，「那美嬌娘日日照顧你茶攤生意，莫不是看上了你？」

「她雖她帶著女兒，但我看她舉止文雅，談吐大方，又有如此美貌，不像是村婦之姿。」

「前兩日我見她上街，出手十分闊綽，她若真瞧上你，你便走了狗屎運，有如此嬌娘相伴，也真真過上好日子了。」

我淡淡一笑，語氣堅定，「她不會看上我。」

友人又笑說兩句，就此揭過。

隻怕他不曾得知，楚月曾是我的妻，隻不過她從前就未曾瞧得上我，如今更不可能了。

好在如今我也沒甚興致去關心她和驚玉緣何不在京城做官家夫人和小姐，跑到邊關這窮鄉僻壤來受苦。

沒有關系了，自是不必關心。

12

楚月又走了幾日，驚玉仍來茶攤幫忙。

有時給客人倒茶，有時收錢，有時吆喝兩聲，客人總是給她面子，願意坐下喝茶，一時生意好了不少。

這時她望向我的眼睛充滿了期待，她希望得到我的肯定和誇獎。

但我正忙著教九歲的文問騎馬，的確沒注意她的眼神。

我知她失望，也並不想哄她。

隻是好奇這樣的遊戲她還要玩多久，如今她已十三歲，想必相較於從前，更懂得權衡利弊的厲害。

與其守著我這個不中用的生父，不如打好與她狀元爹爹的關系。

畢竟她很快到了及笄的年紀，馬上就要許人家，她的狀元爹爹會為她挑選品行端正，出身高貴的世家公子。

她如今這般在意我，隻不過是因為見我有了別的孩子，本屬於她的疼愛落到別人身上，她不甘心。

就像她的玩具，她可以不要，可以扔掉，但不許別人撿起來。

她的始終都是她的，扔掉的也是她的。

她以為隻要她再想回頭找，玩具就還在原地等她。

驚玉被熱茶燙了，手上都是燎泡。

文珏要給她處理，她卻跑到我面前，伸出手，「爹爹，我好疼。」

我將文問從馬上抱下來，看著她道，「讓珏兒替你處理，我不懂醫術。」

驚玉臉上盡是落寞的神情，隻蔫蔫說了聲，「好，我知道了，我不給爹爹添麻煩，爹爹你陪文問弟弟玩吧。」

然後便任由著文珏替她處理傷口，臉上表情戚然。

文珏忍不住嗤笑，「你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做什麼自討苦吃，趕緊回你的京城去！」

我在一旁贊同地點了點頭，她呆在這裡已經夠久了，我實在有些厭煩。

13

那日後，驚玉已有五日未曾出現。

連同著楚月也不見蹤影，隔壁的院門大門緊閉，已好幾日不見人進出。

文景他們有意無意在我面前提過幾次，我隻當驚玉玩膩了，呆不下去這窮鄉僻壤，受不住那些委屈，終於離開。

誰曾想這一夜，院子裡忽然點起篝火，漫天的煙花一時間綻放在黑夜之中。

驚玉敲響我的房門，捧著一碗長壽面，笑著祝我生辰快樂。

楚月站在驚玉身旁，看我的眼神極溫柔，「阿離，生辰快樂。」

「還記得那年你為驚玉四歲生辰放的煙火嗎？驚玉準備了很久，希望也給你這樣過一次生辰。」

驚玉將我拉到篝火旁，要我吃那碗長壽面，「爹爹，娘說那年爹爹為了我，幾乎將鎮上所有的煙花都買下，隻為了給女兒一個驚喜。」

「爹爹還帶娘和驚玉去森林裡抓野雞，打兔子，給驚玉烤肉吃。」

「那一夜娘在篝火旁跳舞，爹爹抱著我看娘跳舞，說娘是月下的仙子。驚玉也要給爹爹跳舞，一會兒爹爹可要認真看！」

「爹爹，你快吃面，還有烤肉，都是驚玉為爹爹親手做的。」

我在篝火旁早已冷汗岑岑，蒼白著臉，說不出話來。

文景和文珏衝了出來，將我扶到屋子裡。

驚玉著急地跟了進來，不滿道：「你們幹什麼，這是我給爹爹準備的驚喜！」

文珏臉色難看，「爹爹他怕火。」

楚月與驚玉相視一眼，楚月臉上表情震驚又尷尬，「我竟不知你怕火。」

我躺下已平復許多，喃喃苦笑道，「從前是不怕的……」

「那為何？」楚月的追問戛然而止。

我笑著看她，「為何怕，你該清楚的。」

14

我與楚月生了驚玉，遲遲不肯將驚玉帶上樹仙山。

從驚玉呱呱落地我便舍不得，我怎會舍得我可愛的女兒去獻祭？

族人多次下山尋我，要我盡快將驚玉送上山，否則將錯過將聖女獻祭妖祖的時辰。

我為了護住楚月和驚玉，多次刻意削弱自己的修為，掩去蹤跡，躲避族人的尋找。

也曾去信族老和父親，告知他們我不會獻祭我的骨肉。

族老大發雷霆，當即派了族人下山抓我。

若我執迷不悟，將被逐出樹妖一族，抽出我的靈根，那樣我就隻是一棵樹，沒有感情的樹。

父親疼我，曾偷偷下山看我，也見過楚月和驚玉。

他見我對楚月情根深種，對驚玉更是護犢子一般不肯讓他靠近。

便知再勸我也無異，隻能暗中助我躲避族人追尋。

就這樣相安無事過了幾年。

那一年，驚玉七歲，楚家終得平反，我們搬到楚月的祖籍江州。

家門前忽然多了許多從前從未見過的親戚，楚月也愈發熱衷於走親戚。

一次她對我說，帶驚玉去表姐家住幾日。

我點頭答應，她收拾細軟，帶著驚玉歡歡喜喜出了門。

驚玉不見了。

驚玉不見了一天一夜，楚月才哭哭啼啼回家。

該如何形容她看到我在家時的眼神呢？

滿眼猶疑和不可置信。

從她斷斷續續的抽噎中，艱難拼湊出驚玉失蹤前後發生了什麼，

我終於意識到驚玉是被我的族人擄走了。

來不及安慰楚月，我立即趕往樹仙山。

而迎接我的，是滿目瘡痍的樹仙山。

火海吞噬了我的家園，我聽到我的族人們痛苦的哀鳴，然後片刻就消逝於天地與火海之間。

彼時新晉狀元程亭蘊任江州知府，為捉拿擄走一七歲女童的賊人，苦追多日至樹仙山，賊人躲在山上，雙方焦灼，遂放火攻山。

在漫山飄浮的黃色符紙和紅色火星中，我看見我的女兒驚玉被程亭蘊抱在懷中，女兒緊緊抱著他的脖子，害怕得失聲痛哭。

那一刻，程亭蘊在女兒驚玉眼中一定恍若救神。

而我這個親生父親，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女兒被帶走，眼睜睜地看著族人在眼前覆滅。

我瞧見我的父親胸前，貼著一張符紙，他被火海吞噬的時候，還不忘叫我快跑。

他沒怪我釀成大錯，隻叫我快跑。

15

我失魂落魄回了家，隻聽程亭蘊寬慰楚月。

「月兒，驚玉已經找回，你莫要再傷心。」

「隻是為何你確信驚玉就在樹仙山，又為何讓我漫山灑下那符紙放火燒山？」

聽到這時，還有什麼不明白？

我忽然吐出一口鮮血，疾步退了出去，奔上堯山。

聽說堯山有一修煉了千年的藥仙，名為邱是意，或許尋到他我的族人還有救。

可邱是意刻意躲我，我找尋了許久，仍舊找不到他的蹤影。

想到驚玉失蹤，楚月寧可尋程亭蘊求助，也不願意回家告訴我。

我與她是夫妻！我們相伴七年，我從未對她隱瞞什麼，生下女兒，我也向她保證，不會將女兒帶走，我會守著她們母女過完這一生。

她竟從未信過我！

不！她不是不信我，她是不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