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妻

第2章

完顏奕安沒說話。


我自知失言,用力掐了一下虎口,終於讓腦子不再紛亂。


「對不起,一時嘴快,不是我本意。」


可聲音裡卻多了哭腔,眼眶止不住地發酸。


我不應該哭的。


幼時爹娘一直教導我,大家之女,當有風度,泰山崩之而從容,黃河倒灌而不迫。


我永遠不能哭,永遠都要嫻雅溫潤。


否則,就是給家族丟了臉。


但現下,我已經遠離中原,也許後半生都無緣再回齊家。


我不想再裝了,抑或說,裝不下去了。


我轉身,定定地看著完顏奕安。


眼角滑下兩行清淚。


「完顏奕安,你殺了我吧。


「你不殺我,我就會一直想著中原,時刻想著逃走。


「我很累,很難受。」


完顏奕安眼中閃過一絲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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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害怕我下一秒就會消失似的,將我摟得更緊。


「姐姐,你別亂說,我絕不會殺你的。


「我要和你長長久久地在一起,讓你看著我一統天下,我不比你們漢人的祖皇差!


「到那時,你就是天下的王後,我完顏奕安最完美的妻子!」


他的手臂太過堅實有力,箍得我幾乎窒息。


我抬手,拼命推拒他。


完顏奕安不管不顧,一頭扎在我頸側,若有若無地呢喃。


「這可是……我們曾經的約定啊……」


8


我哭累了,被完顏奕安抱起進了王帳。


他把我放在暖融融的羊毛毯裡,然後笨手笨腳地替我擦淚。


「姐姐,你不要哭了。」


完顏奕安趴在我手邊,邪肆的眉眼間籠罩著擔憂。


他好像又變成了一隻巨犬,是主人床邊最忠誠的護衛。


但我沒力氣回應他。


我睡過去後,做了一個夢。


我夢到了十年前的阿猛。


阿猛是個沉默寡言的少年。


雖然話少,人卻生得高大,一身強壯的腱子肉,線條漂亮得像圖冊上的豹子。


不過十幾歲的年紀,阿猛就已出落成了極俊朗的少年。


同我一起玩的小姐們,不乏芳心暗許的,膽大點的,甚至都主動邀約阿猛陪她們同遊。


但阿猛無一例外地,全拒絕了她們。


一心待在我身邊,當我的貼身侍衛。


連陸荀都忍不住說,阿猛對我,甚至比他對我還要上心。


那天,我、阿猛、陸荀三人一起去京郊山上玩。


我和他們走散了,一不小心踩空,落下了千裡懸崖。


幸好有一棵斜長的歪脖子樹接住了我。


縱然如此,我依舊苦熬了三日。


最後實在沒了力氣,暈過去後,再睜眼時,是在阿猛懷裡。


他仿佛沒料到我會這麼快醒來,俊臉浮上一抹羞紅。


陸荀搶白說,是他堅持帶隊搜尋,終於找到了我。


阿猛撓了撓頭,隨後一言不發地把我放了下來。


我看了阿猛一眼,還是將手遞給了陸荀。


誰叫那時候,我喜歡的,隻有陸荀一個人呢。


後來,我們家和先帝一起去圍獵。


阿猛習慣了衝在前面,卻不承想,他這次迎面撞上了狼群。


孤身一人,後續無援。


我在獵場行宮裡坐了半日,隻聽到了阿猛被狼叼走的噩耗。


夢境最後,我看到一雙熟悉的眼。


他那麼灼熱地盯著我,眼底的深情多得能溢出來。


我知道,那一定是阿猛。


9


三日後,是我的生辰。


顏奕安打算在那天,正式封我為北狄王後。


我待在他的王帳裡,靜靜聽著帳外來往侍女的議論。


「咱們那位主母什麼來頭呀?」


「聽說是中原貴族的女兒,可我前夜裡聽帳子裡的動靜,叫喚得比妓子還起勁……」


「不是說她和金夫人長得像嗎,王上許是找個赝品解悶兒呢。」


「可我卻聽聞,王上要立她為後呢。」


「立漢女為後?這不是打我們先祖的臉嗎……」


我翻了個身,煩躁地堵上了耳朵。


我不想讓「金夫人」這根刺一直卡著我。


當夜,我一把捂住了完顏奕安要親上來的嘴,很嚴肅地說。


「完顏奕安,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完顏奕安輕笑一聲,點了點頭,很順從地躺了下去。


我不跟他客氣,單刀直入。


「我是不是金夫人的替身?」


聞言,完顏奕安瞪大雙眼。


他詫異道。


「你為何這麼想?」


我冷笑。


「北狄王帳所有人都在如是傳言,誰能不多想?」


完顏奕安面色一沉,做勢要下榻。


「真是一派胡言。


「我現在就把那些嚼舌根的人都處死,給姐姐出氣。」


我拉住他,有些恨鐵不成鋼,


「殺再多人又有何用?我不過是想要一個答案!」


完顏奕安停住,他扭頭,定定地看著我。


那雙眼裡浸染了太多情緒,愧疚,懷疑,不忍……


讓我看不分明。


良久,完顏奕安才輕輕開口,


「姐姐,我永遠不會騙你。


「你隻需知道,他們說的所有,都是假的。」


我嘆了口氣。


早知道,會是這個結果。


10


立後那天,我和完顏奕安攜手走上祭天高臺,接受北狄長生天的賜福。


臺下忽然一陣騷動,三五個漢人裝束的男子從人群中露頭,指著我破口大罵。


「商女尚且知國亡不奏樂,此等賊婦卻在中原危亡之際,嫁與仇敵為後,真真滑天下之大稽!


「齊婉本為我皇正妻,卻公然投敵賣國,是為重罪,可誅!」


完顏奕安頓時將我擋在身後,居高臨下看著這些鬧事的人。


他下令道。


「哪來的蝼蟻,通通斬了。」


他的近衛聞聲而動,幾下便將那些人擒住,押到完顏奕安身前。


完顏奕安抽出長刀,神情嘲弄。


「和姐姐的大喜之日,原本不想見血。


「真的,可惜了。」


我垂首不語。


完顏奕安為我辦了北狄百年來最盛大的立後大典。


夜裡,北狄王帳裝扮成了漢人婚房的式樣。


高柱紅裝,瓜果紅棗,喜慶得不行。


完顏奕安學著漢家兒郎的模樣,挑起我的紅蓋頭。


溫暖的燭火映襯,照得他眉眼溫潤,英朗如畫。


恍惚間,我又看見了阿猛的臉。


直到一聲「姐姐」,我才從幻境中脫離。


完顏奕安歡喜又小心地坐在我身旁,要跟我喝交杯酒。


烈酒下肚,有些燒心。


完顏奕安替我解了外袍,溫聲問。


「姐姐,你開心嗎?」


我點點頭,完顏奕安卻突然難過。


「姐姐別騙我,我能看出來的。」


我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


「既然能看出來,你還問我做什麼?」


完顏奕安被我一嗆,俊臉變得通紅。


他和我一起靜坐了會兒,又開口了。


「姐姐,你是不是還想著陸荀。」


我搖頭,感到些熱,便解開了衣領。


「和他沒關系。


「他把我拱手送人的時候,我就已經不想再和他有半分相關。」


完顏奕安歡喜了一瞬,再次安靜下來。


他盯著我的臉,很小心地問。


「那,姐姐喜歡我嗎?」


「不喜歡」三個字,幾乎脫口而出。


但又被我生生咽了回去。


我抿了抿唇,很復雜地看他一眼,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


11


我又做夢了。


我站在一片荒蕪的草原上,面前有一頭兇惡的狼,龇牙咧嘴,躍躍欲試要咬我。


此時,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姐姐,躲在我身後。」


我回頭,看到了阿猛。


可此人是阿猛的容貌,音色,卻分明是完顏奕安。


他把我抱在懷中的時候,我突然落淚了,揪著他的衣領問。


「你到底是誰?」


他沒說話,直接手起刀落,殺了那匹狼。


溫熱的血液濺了我一臉,隨後他低頭,吻上了我的嘴唇。


熱氣和血氣交織,不知怎的,我哭得更兇了。


我更用力地抱緊他,生怕下一秒他會消失。


「姐姐別怕,我不會走的……」


他這麼安撫我。


可到了最後,整片原野上,還是隻剩下了我一個人。


夢醒之後,我病倒了。


我開始嘔血,王帳的金盆端了一個又一個,裡面全是猩紅的血。


嘔到最後,我渾身的血管都凸了出來,青青紫紫,駭人無比。


完顏奕安請來了北狄最好的醫師,診治的結論是,我得了附骨疽,是讓人油盡燈枯的病。


若日日用靈丹妙藥吊著,也不過是苟延殘喘,最多活不過五年。


完顏奕安瘋了,他下了令,要搜羅北狄境內所有靈芝蟲草。


即使給我治病是個無底洞,他也要生生把它填平。


玄越來找我,眼裡含著淚,像小狼崽似的窩在我懷裡蹭來蹭去。


他嗚咽道。


「我不要娘親生病,我也要學商時的哪吒,就算削骨剔肉,也要治好娘親。」


我對玄越笑了笑,溫聲道。


「我不是你親娘,就算真剔了肉,也治不好我的。」


玄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拼命往我懷裡鑽。


「你給我織衣服,帶我吃羊排,我受傷了還給我擦藥,你就是我娘親!


「我雖然不懂大人的事,但你不可以騙我!」


我嘆了口氣,這孩子,到底什麼時候能長大些。


我日日都要喝特制的藥湯,苦寒無比,難以下咽。


那些醫師,還要裝模作樣地往我身上施針,幾乎把我扎成了個刺蝟。


完顏奕安幫不上忙,便總是坐在我身邊,一遍遍地重復。


「姐姐,你會好起來的,一定會。」


然而,我甚至都沒力氣回應他。


與其像這樣苟延殘喘,倒真不如,一死了之。


12


半個月後,北狄迎來了百年不遇的凍害。


他們的牧草被冰封住,牛羊無草可吃,紛紛餓死。


連北狄人引以為傲的鍛兵技術,也因原料的劇減,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


北狄的薩滿說,如此災厄,皆因一個外來的禍水而起。


於是,人們立即將矛頭指向了我。


他們學著中原辱罵我的話術,遊街示威,強逼完顏奕安廢後,還要將我燒死,告慰長生天。


完顏奕安自是不肯,他殺了一批帶頭鬧事的人,不僅沒遏制亂象,反而讓民間越發躁動。


已經有人給他扣上了昏君亡國的帽子。


我看著完顏奕安憔悴的臉,心中有些酸澀。


忍不住抬手,撫上他的眉心,想替他拂去憂愁。


「聽見沒有,再不殺我,你的北狄就要亂了。」


完顏奕安一把捂住我的嘴,往日那雙邪氣肆意的眼瞳,此刻竟閃著淚光。


他又鄭重又堅定地說。


「國亂是王君之過,與女子無半分相幹。


「姐姐,我會保護好你的,你一定要放心。」


我見他意志已決,便不再開口。


心底卻微微地熱了起來。


我這半輩子,很少被人這麼無條件地保護著。


阿猛算一個,完顏奕安,也算一個。


那天,中原來了個信使。


他說,陸荀有醫治附骨疽的秘藥,可保我病愈。


作為交換,完顏奕安要送我回中原皇宮。


完顏奕安在聽了條件後大怒,說了句。


「我的王後,憑什麼要去找別人?」


當堂殺了那個使臣。


我有種隱隱的不安,忍不住勸他。


「古人說,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你冒進了。」


完顏奕安搖搖頭,很認真地和我解釋。


「他想搶走你,我不讓,是在保護自己的妻子,我沒錯的。


「即便真要開戰,我北狄鐵騎亦有全勝之力,姐姐不必擔心。」


說完,他緊緊抱住我,要我放心。


我隻好作罷。


照陸荀的性格,他應該不敢主動進攻。


可我還是算錯了。


我忘了,陸荀是條會咬人的狗。


表面溫和,卻會在人不設防的時候,一擊致命。


13


完顏奕安在邊境巡視的時候,遭遇了陸荀的刺殺。


他的近衛全軍覆沒,自己也身負重傷,三日不醒。


我拖著病體,守在完顏奕安身側照顧他。


完顏奕安醒來看見我,先是一愣,眼中飛快地劃過一絲不忍。


他偏過頭,聲音放得極冷。


「你不是想回中原嗎,我放你走。


「今日,我就休妻,你我再無瓜葛。」


我眨眨眼,說了聲好。


完顏奕安身軀一顫,眼角似是落了滴淚。


他突然抬手,把一顆棕色的小藥丸放在我掌心。


「這是我從陸荀身上扒下來的,醫師說是奇藥,能根治你的病。


「姐……齊婉,我們兩清了。」


我定定地看著他,又說了句。


「多謝王上。」


藥丸極苦,像極了世人的愛恨嗔痴。


我走的時候,玄越破天荒地沒鬧。


他安靜地坐在完顏奕安身旁,垂著小腦袋,看起來很失落。


侍女說,是因為王上親自告訴了小王子真相,他知道我不是真的娘親了。


我心如止水,已經懶得再管這些事。


完顏奕安派人將我送到了中原和北狄交界的一個小村莊。


村子坐落在山溝裡,與世隔絕,隱蔽無比。


自然,也可以不受戰火侵擾。


至於後來,陸荀如何聯合南方百越,如何攻勢極猛地拿下北狄三城,又如何被完顏奕安的空城計所騙,輸得體無完膚……


我都是隔了很久才知道的。


那天,村頭的李大娘說,來了個極俊朗的公子,鬧著要見我。


我出去了,果然看到了完顏奕安。


幾個月不見,完顏奕安的胸膛更厚實了,臉頰的稜角鋒利而俊美, 已然成了一頭出山的猛獸,讓人望而生畏。


我挽出一個微笑, 慢步走向他。


「好久不見,阿猛。」


完顏奕安一怔, 俊臉騰得紅了。


他一把勾住我的腰,似乎有些惱羞成怒。


「姐姐何時發現的?真叫我猝不及防。」


我伸出食指, 輕輕壓住他的嘴唇, 眼神狡黠。


「噓, 秘密。」


14


完顏奕安說,陸荀死前, 曾聲嘶力竭地吼了一句。


「我和齊婉夫妻數年,為何她不來見我?」


完顏奕安嫌吵,便將他一刀砍死了。


陸荀最後, 死不瞑目。


我笑了笑, 心無波瀾。


在那之後, 完顏奕安用了三年時間一統北域。


又用了三年, 徵服了中原和南地。


他兌現了那個承諾。


他還是阿猛的時候, 曾被我看到偷抄先人的《六合論》。


我問他, 是不是也想效仿祖皇,一統天下。


他紅了臉, 卻重重點頭。


「若真有那天,阿猛會和小姐一起, 共賞萬裡山河。」


後來, 他的雙胞胎哥哥在北狄身死, 他便借圍獵遇狼,假死脫身。


他改變了容貌,承襲了他哥哥的名字和身份,成了北狄新王君。


金夫人是他的阿嫂, 亦自願為他哥哥殉情。


玄越是他的侄子,也是他的義子。


他是那麼聰明果敢的一個人,在我身邊幾年,卻將自己的野心掩藏得極好。


那天他傷重不醒,在夢裡呢喃著我的名字。


我這才篤定,他就是我的阿猛。


皇城外戰火連天,而我,卻要在這國家危難之際,去侍奉南下的北狄君王。


「-這」他笑了一陣, 突然又傷感起來。


「懷孕生子是趟鬼門關,我不想讓姐姐疼。」


我像安撫一隻巨犬般,撫了撫他的發頂, 溫聲道。


「能為所愛之人生兒育女, 是天下眾多女子的幸事。


「若換了不喜歡的, 我還不惜得生呢。」


阿猛這才高興起來。


他稱帝的第二年,我生下了玄慶。


玄慶自幼聰慧, 性子也沉穩,很讓人放心。


又過了幾年, 阿猛說, 想和我一起回山東本家看看。


我們一起登上了泰山, 看了日出金輝,雲海松濤。


十年的兜兜轉轉,終在這一刻得了圓滿。


阿猛從後面攬著我的腰, 像一頭永遠忠於主人的巨狼。


我搭上他的手臂,亦覺得幸福圓滿。


這才是真正的,天長地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