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女無鹽

第3章

所幸在長街上我遇到了和我一樣奮力跑著的玉瓶。


她的衣衫凌亂,懷裡緊緊抱著一個嬰孩。


看見她還活著,我欣喜極了,跑著迎向她。


是個漂亮的女孩兒,眨巴著水靈靈的眼睛打量著我這個素未謀面的人。


我們來不及寒暄,我從玉瓶手裡接過孩子,順著人群向宮門口跑去。


長街依舊很長,好像我們怎麼跑都到不了頭。


好不容易,我終於看見了城門,我回手拉住玉瓶。


「快些,我們馬上就能出去了。」


身後的人卻突然一軟,倒在地上在混亂中都沒聽不見響。


我被她墜著仰面倒在了地上,懷裡緊緊抱著那個嬰孩。


「給她換個名字吧,就叫平安,這輩子平平安安就好了,不要想著爭著一口氣,富貴地兒,我們不值錢。」


我沒敢側頭去看玉瓶,她撫著平安的手漸漸滑落直到不動後,我低著頭一路狂奔。


可能是二丫她們在天上護著我,我活著跑出了宮,跑到了一個眼生的地方。


我抱著平安,用著從宮裡跑出來時帶的盤纏,一路問一路走回了村裡。


可是村子變了樣。


村口的大黃狗沒了,這個時辰該挑擔吆喝買豆腐的老李頭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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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稼枯了一片,家家戶戶鎖死了門窗。


「是無鹽嗎?」


我順著聲音看過去,一個穿著灰白布衫的婦人從門縫裡悄悄地張望。


「是我,葉子,快進來。」


我進了門才看見她滿是刀疤的臉。


葉子和小水,曾經是我們村裡公認的最俊俏的姑娘。


她摸著自己的傷疤看著我笑了笑。


「你別怕,這世道,面相醜陋的女子活的穩當些。」


她說,我們走後的第四個年頭,宮外就已經開始亂了。


隻是當官的不作為,為了自己的烏紗帽看著匪徒為禍鄉裡。


村裡也遭了難,男子被抓去替富家公子充了軍。


稍為有點姿色的女子,好點的被買進城裡做小妾,命不好的不知道啥時候就被擄去了,連個全活人都找不到。


「那天娘刮花了我的臉,匪徒覺得晦氣沒搭理我,臨走前一刀砍死了我娘。」


她說著淚就掉了下來。


平安應該是餓了,發出響亮的哭聲,在院子裡顯的格外清楚。


9、


葉子看著我懷裡白嫩的平安,眼神痴迷地讓人害怕。


「這孩子肉乎乎的,一看就是有福氣的。」


她突然拉住我的手,陰森森地盯著我。


「賣了她吧,反正你也養不活她,一斤孩子能換三斤白面呢。」


我害怕地連連後退,輕松地甩開她的手奪門而出。


平安一直在哭。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一路上有好多眼睛在盯著我,或者說在盯著平安。


我摸索著回了家,家裡已經是破敗不堪,一點人氣兒都沒有。


牆邊三步遠的地方有個洞,那是我和小弟約定好了的地方。


我讓他每天給我寫信,放到那個洞裡,等我回來,就帶他去當大官。


洞裡填了一半紙張,有的已經泛了黃。


我一張張看著,字跡從顫抖到公正,從成熟到幼稚。


原來我的小弟,隻活了十歲。


他跟我講私塾的先生誇他聰慧,跟我說私塾裡稍長一點的學生一個兩個的都沒了。


到顫抖的字跡時,他說村裡來了壞人,挨家挨戶地抓人。


爹被拉走了,娘攔著頭被按到了水缸裡。


他寫,姊姊,你回來了,要把這群壞人都抓起來砍頭。


後面的字跡我看不清了,字跡都被血染了。


我找不見爹娘還有小弟的屍體,平安停了哭聲,我看著她想到了葉子的目光。


「平安,你乖乖的,姨娘帶你走。」


我不敢繼續待在這裡,哪怕這是我盼了十年的家。


平安像是聽懂了人話,一路上不聲不響。


我把她的襁褓換成了破布,攏在懷裡一路向東頭走。


過了東頭就能渡河,河那邊是有錢人住的地方。


小城門口守著士兵,還有不少跟我一樣渡河的人。


城牆上白紙黑字寫著告示,入城者都要繳一百兩銀子。


有人不服,就有士兵嗤笑了一聲。


「交不起一百兩銀子的窮貨放進去饒了大老爺們的安寧,咱們可擔待不起。」


我手裡有從不知道那個宮人身上順下來的令牌。


亮到士兵面前,他們便點頭哈腰地放我進了門。


城裡的地方寬敞的很,有的是沒人住的破落房子。


米面十兩,一盞羊奶一兩紋銀。


戰亂裡,吃人的不單單是窮兇極惡的敵軍匪徒,還有吃著苦難財的老爺們。


我在城裡算是安穩了下來,月餘後,皇城詔令,新帝登基改國號興,大赦天下。


城裡大笑著,城門口依舊倒下一個個人。


平安長到三歲的時候,街上零散地熱鬧起來。


街頭有了說書人,大贊當今皇上治國有方,實乃救國之人。


百姓叫好著,絲毫不記得是宮裡的皇上帶來了這場不該有的禍事。


四歲的平安穿著小花袄在院子裡堆雪球。


仰著紅撲撲的小臉看著我。


「姨娘,鄰居家的阿嬤說花花姐姐要去享福了,平安也想去享福,姨娘和我一起好不好?」


隔壁的花花今年十歲,前不久被送進宮裡當宮女去了。


「姨娘不是和你說了嗎,那享福的地兒都吃人,很可怕的。」


平安聞言呆愣愣地,舉著雪球站在原地,我被她逗得大笑,笑著笑著笑出了淚花。


十六歲的平安出落的好看極了,牽著城裡布店老板的兒子羞答答地站在我面前。


十八歲平安披了嫁衣,平安二十歲時,雅然奶聲奶氣的趴在我的肩頭,說娘親,奶有白頭發了。


銅鏡裡的臉已經爬了皺紋,長的不好看的姑娘馬上要變成了長的不好看的老太婆了。


近日裡我總是能想起宮裡的時日。


想起雲柔,二丫,小水還有很多討厭極了的故人。


院子裡雅然笑的脆生生的,我就慢慢閉上了眼。


然後,我還是那個醜姑娘,帶著二丫小水滿山野地溜達。


回到家裡,娘親溫著剩飯,阿爹坐在小板凳上聽小弟搖頭晃腦地念書。


炊煙跑出煙囪,輕巧地載著尋常煙火上了天。


番外一、此去經年,不見故人歸


——容玉視角


有時我覺得我的出生就是個錯誤。


母妃誕下我後便離世了,父皇膝下皇子眾多,不缺我一個。


他也有重視我的時候,就是在送我去大楚做質子那天。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錦衣美食,一時之間全都堆在了我的小宮殿裡。


那年我十歲,父皇殷切地看著馬車把我帶離皇宮。


入了楚宮,我便是質子,那時的皇帝還不是李啟,他待我還算好。


後來啊,老皇帝歸天,李啟靠著太師府的鼎力相助成了新皇。


登基大典的時候我遠遠看了一眼,不甘之心怕是在那時候就有了。


李啟登基第三年,他的皇後死在了宮外。


他當真是個蠢的,自此到處找尋和先皇後容貌相似的女子。


絲毫不顧及那已經瘋魔了的貴妃。


貴妃何如月她瞧不上李啟,甚至恨不得殺了他。


所以我和她聯手,她替我傳信起兵,我讓她親手殺了李啟放她自由,保她一生榮華。


隻是我沒想到會遇到無鹽。


她隻是給容顏不堪的宮女,隻因她給了我一份餐食我就記住了她。


入宮十餘載,從未有人關心過我的飢餓冷暖。


我知道她對我也有圖謀,但是我甘之如飴。


我救她,想盡辦法把她關到我身邊。


我和她講故國風光,盡管有的我也是在書籍上所得。


她有時會應和上幾句,但大多時候隻是做個本分的丫鬟低頭不語。


這也無妨,我隻要她在我身邊便可。


宮中有太多的人,可偏她在我身邊,我才有片刻安寧。


侍衛說這是喜歡,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見過後宮美人無數,卻獨獨有個她入了我的眼。


起事那天,我拉著她的手,讓她信我。


她跟我走了,然後中途跑了。


她素來是個聰慧膽大的。


我站在城牆上,看著她抱著一個嬰孩跑出了宮門。


像是一隻雲雀終於歸了林。


我沒有攔她,我也知道攔不住她。


父皇領兵來了,大殿之上我親手殺了他,坐上了皇位。


先前我不齒李啟空懸後位的痴情之舉。


沒想到後來我也成了那痴傻人,空懸著後位。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期盼著什麼,許是想著她能回來。


隻是過了太多年了,我已然白發蒼蒼,她還是沒回來。


我甚至在想,亂世初定,她可能是喪命了不能回來。


也隻有這樣,我才能騙騙自己。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番外: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闲愁


——琴貴人視角


我從小就在京城長大,本來我一個庶出的女兒入不了高門小姐之流的。


但是我遇見了何如月和她的姐姐何皎皎。


太師府的嫡出姐妹,京中人人追捧,可是她們卻因為一顆桃子護了我一輩子。


「你把這個桃子給我,以後我們就是姐妹了好不好?」


那個時候的何如月還是一位天真爛漫的少女,為了一顆桃子眼巴巴地看著我。


「說話算話。」


我把桃子遞給她,有人趕在她之前接住。


「阿月,君子不奪人之物,你又忘了。」


太師府的大小姐何皎皎,有不輸男子的才華和冠絕京都的容顏,待人永遠溫婉如水。


「那,那我們切開,一人一半可好?」


入宮後的很多年裡,我都能想起那個午後,也再沒吃過比那天更香甜的桃子。


後來阿皎姐姐進了宮,成了皇後,和皇上伉儷情深。


偏我爹覺著我和阿皎姐姐私交甚篤,巴巴地把我塞進了宮,指著我替家裡爭一份榮光。


入宮那天,如月攔住了我。


我以為她要怪我貪圖榮華,結果她隻是看著我,別別扭扭地扔給我一塊玉佩。


「這是我何家的信物,拿著它宮裡除了皇上太後,沒人敢欺負你,夏瑤琴,進了宮別被人欺負了去。」


如月看著我進了城門,這一別便是隻有寥寥數面可見。


阿皎姐姐是個好皇後,寬待後宮眾人, 敬重太後, 規勸皇上。


宮裡人人都喜歡她, 但她和我最親近。


她說把我當作家中小妹,就這樣替我擋了不知多少明刀暗箭。


我不愛皇上,我隻喜歡空闲的時候黏著阿皎姐姐。


但唯獨那一天,我沒有跟著她, 那天之後世上再也沒了何皎皎。


皇後死了, 皇上帶著滿身是血的如月回了宮。


白日裡, 我替皇後守靈念經。


到了晚上, 我要回宮照顧如月。


「娘,你看爹找的什麼狐媚子,讓她跟著我不是平白搶女兒風頭嗎?」


「(今」時而渾渾噩噩,時而狀若瘋癲。


後來我才知道, 皇上私下硬拉著皇後出宮遊玩,糟了歹徒,是皇後把皇上和跟著他們的如月護在櫥子裡。


而如月就看著自己的姐姐, 被人一刀刀砍死在櫃門外。


國不可一日無後,但皇後之位隻能屬於太師府。


如月拒不當皇後, 隻當貴妃。


皇上是個不安分的,今日帶回個舞女,明日領來個歌姬。


她們個個長得和阿皎姐姐有幾分相像。


從那時起,如月變了性情, 所有長得像她阿姐的女子,輕則傷,重則死。


她隻願意和我親近,隻有見到我時才有一絲清明。


眾人皆道我是依附貴妃而活,事實也是如此, 後宮歲月漫長,如月確實是我唯一活下去的念頭。


皇上殺不了她,卻還是不死心地想要找阿皎姐的影子。


「男人, 隻有死了才會安分。」


她和北齊質子聯了手, 容玉帶兵逼宮那天,她親手殺了皇上李啟。


容玉是個重諾的人, 答應了放我們出宮便真的放我們出了宮。


出宮那天,她說她想吃桃子。


可是戰亂之下, 百姓流離失所,早已經沒人去栽種桃樹了。


夜裡我聽見她起身離開, 待她走後我才睜開眼。


找到她時, 她倒在阿皎姐姐的靈位前,沒了氣息。


太師一生清正, 生出來的女兒也是清明的。


她為了替阿姐報了仇, 做了叛國事,自是不會活下去。


我安靜地替她整了易容, 在院裡挖了個大坑,一邊躺著阿皎姐姐的靈位,一邊是如月。


我躺在她們中間, 吃下了事先準備好的毒藥。


皎皎人如月, 月下撫瑤琴。


這本該是我們最好的日子,隻是沾了皇家,一切都毀了。


我握住如月的手, 把頭靠在阿皎姐姐的靈牌上喃喃自語。


「如若真的有來生,願我們誰也不要生在官宦人家。」


今天的月亮圓的耀眼,真美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