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禍水
第11章
那些書信無法交遞出去,隻能壓在書房落灰的書籍之下,不見天日。
蕭家的示好隻是一時,過了幾年,蕭將軍終於按捺不住,派人前來謀害了白大人,甚至,連那女兒都沒放過。
「那麼白夫人……如今還在蕭家嗎?」
我搖頭:「我派人去打聽過,蕭將軍後院寥落,想來,早已香消玉殒。」
如此寥寥一段話,就是我那原本該幸福美滿,卻分崩離析的家。
是我再也見不到的意氣風發的父親,溫柔美麗的母親,是我失去了的無憂無慮的人生。
我眼中寫滿恨意:「我倒是要去問問蕭將軍,他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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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潮湿的天牢中,我見到了久聞大名的蕭大將軍。
我和他講了那個奪妻之恨的故事,他的眼中浮現出茫然。
我悲哀地說:「原來我一家的家破人亡在大將軍眼中不過是區區一樁小事,已經不配被記得了嗎?」
他上下打量我,帶著探尋,盯著我的眼睛,半晌才開口說:
「娘娘就不曾想過,倘若你娘還在蕭家,將難逃如今一遭了。」
我不想是這樣的回答,愣怔在原地:「你……你說什麼?我娘還活著嗎?」
蕭將軍戲謔般看著我,緩緩道:「娘娘就沒發現,你的復仇太過順利了嗎?」
我微微眯眼,在腦中盤了一道,猛地瞪眼,詢問似的看向蕭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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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換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地主家的小兒,錢權不缺,卻年少荒唐,長到十五六歲大婚之後,發覺在男女之事上犯了大難。
「偏偏地主家又隻得這麼一個幺兒,若是沒有繼承人,免不了家產動蕩。
「地主家想盡了一切辦法,偏偏小兒子無動於衷。
「地主家有幾個忠僕,領了命為這小兒相看可用之人。」
忠僕是他在自比,能讓他領命聽從的,自然是當年還沒繼位的皇帝。
我以為他要說的是蘇靜月,還有一同入宮的幾個嫔位,都是他自民間選出的孝敬。
可是——我眉間蹙起,仔細算算年歲,似乎和他說的故事對不上。
他看著我的表情,好像觀察一件有趣的物品,見我疑惑,繼續開口:
直到地主撒手人寰,小兒繼承了家業,膝下也無所出,連自己都著急起來。
這地主家的小兒不知是什麼癖好,似乎唯有見了已婚的美豔婦人,方能有些意動。
當朝民風教化嚴謹,這小公子剛剛繼承了家產,地位還不穩固,少不得有幾個老東西指手畫腳,對他房中之事指指點點,他既不敢說出真相,也無法忍受膝下無子帶來的惶恐。
他將這秘密告訴了唯一一個信得過的忠僕。
那忠僕對小公主極為忠心,也並不把這樣的小癖好當作難事,私下去尋了好些婦人來見過小公子。
然而小公子依然無意,忠僕覺著事情不能鬧大,索性去了距離京城很是遙遠的地方,尋覓符合要求的美豔婦人,悄悄綁了來給小公子看了,若是不成,便原路送回,總比大張旗鼓去問詢來得容易。
隻是即使江南一帶人傑地靈,萬裡挑一的仙人之姿依舊少見。小公子甚是挑剔,總是不成。
最終忠僕替他想了個法子,年末祭禮上,地主家諸多下人僕從皆要拖家帶口來拜年,小公子盡可看看有無中意的。
白家夫人美豔,小公子遙遙一見,頓覺心動。
那忠僕對白家郎君威逼利誘,更是搬出家國大義來命其屈從。
為了繞過旁人耳目,他將白家夫人接入府,稱作自己的妹妹,走了明路許給那小公子做妾。
說來奇怪,自從白家夫人去了,那小公子不僅恢復如常,過了幾載,竟還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發覺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咬緊了下唇,身體不住地顫抖。
蕭將軍看著我哈哈大笑:「要我說,白家夫人可當真是一劑良藥。」
我氣得發抖:「她是個人,你們怎可把她當一管藥用!」
我也終於想明白,為什麼父親忍辱負重養我到十歲,卻突然被人除去。那是因為皇長子的出生,讓母親的地位已經無法取代,也讓父親與我的存在已不再能被他們容許。
蕭將軍盤腿坐在髒汙的地上,依然威風凜凜,仿佛那還是將軍府的大床。
「娘娘,我知道你不服氣,但你想想若是沒有她,家產在前,繼承人未定,誰知道這天下又會動蕩成什麼模樣?又會有多少個像你這樣的小姑娘,失去母親失去父親?家破人亡的會有多少人?」
我無言以對。
理智讓我隱隱地認同他,皇室子嗣凋零,在繼承權上一定會引起動蕩,他說的後果的確有可能發生。
可是憑什麼呀?我的父親母親什麼也沒有錯,憑什麼要擔這樣的責任?憑什麼因為小公子的一己喜好,生離死別。
淚水滾滾而下,一腔的激憤竟然沒有了出口,面對眼前的人,我隻是說道:「不論如何,你害死了我的父親,如今以命抵命,不算冤枉。」
蕭將軍長嘆:「老夫一生保家衛國,不知保護了多少你父親這樣的人,如今卻要給他抵命了。」
我咬牙:「同樣是人,難道父親的性命,就不如你尊貴嗎?」
他閉上了眼:「隨便你吧,無論是誰尊貴,如今的決定我生死的卻是你了。」
他最後留下的話是,家中婦孺無辜,求我放過他們一條生路。
我見蕭家小兒女如見當年的自己,怎麼會不生惻隱之心,點頭許可。
阿許來勸我:「娘娘,放過他們必留隱患。」
我知道他說的是對的,我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嗎?
要報仇就報吧,我又怕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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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地的衣裙在牢中蹭到了髒汙,我回宮洗沐梳妝。
我讓小綠給我準備了剛進宮時做的衣裙,那時的裙擺做得還沒那樣長,還沒有為了穩重而選沉穩大氣的顏色,換上之後,顯得青春靚麗,宛如那時年紀。
我隻著了極簡單的頭飾,就這樣素淨地去了蕭貴妃的宮中。
「貴妃娘娘,你一直知道,是嗎?」我直勾勾地看著她。
她真美。
即使年近四旬,早已不復青春容光,那一雙媚眼依然似帶鉤子,美得驚心動魄。
我從未曾發現,我的臉型與她十分相似。
是她,一直是她,是她派了小綠暗中看顧保護我,是她順水推舟讓阿許來了我的宮裡幫助我,是她推波助瀾讓白澄收集了足以壓倒蕭家的證據。
甚至,是她親身以蕭貴妃的名義與外臣勾結,給我們留下把柄。
她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隻是在幫我達成心願。
「你的臂上,有一顆紅痣。」她似乎答非所問。
頃刻之間,我淚如雨下。
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
我在江南煙柳之地長大,日子過得很苦,但依然選擇了帶著刻骨銘心的仇恨長大,我這一生拼盡全力是為了報復蕭將軍給我爹報仇,為了看看我的娘親是不是還活著,現在過得還好不好。
我看到了,我的娘親她過得不好,我的出現奪走了她的寵愛,她夫君的信任,她苦心經營得來的權力,還差一點要了她的性命。
蕭貴妃走過來,將我攬在懷裡。
我抽噎得更加大聲。
「你剛進宮的時候我遠遠見過,那時我想,若是我的女兒長大了,也該是你這模樣,年輕又好看,要讓多少兒郎為之傾倒。
「後來我發現,原來我的女兒真的長大了,還出現在了我的面前。你知道娘有多開心嗎。
「別哭了,寶兒,娘不難過,看到你得償所願,娘很高興。」
我哆嗦著去拽她的袖子:「娘,娘,您早該告訴我,您早該讓我知道,您怎麼能……怎麼能……早知道是你,我情願不去報復他,我……」
「並不全是因為你。」
她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掌心冰涼,沒有一絲暖意,「我在宮中渾渾噩噩地過了這些年,卻從沒有忘記過,我也是恨他的。
「如果你一定想做,那不如讓我來做。起碼,我做蕭將軍的妹妹,做這蕭貴妃已經做了很多年了,我來動刀,會更快。」
我哭著拽她衣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粘在她衣裳上。「可是你怎麼能不顧自己性命……我……我要帶你出去,娘……我帶你出去,我讓他放你出宮去。」
「你忘了,宮裡還有意兒。」她輕輕撫摸著我的背,像夢中的母親一樣,溫和而寬容。
「你若是還有餘力,替娘照顧好意兒,當然,首先要保護好自己。」
我慌亂搖頭,不可能,不可能,我已經握住了天下最有用的權柄,怎麼可能看著母親再一次從我面前離開?
「那是謀反之罪,孩子。我知道該怎麼做。」我的母親,她神色淡漠地看著門外頭的夕陽。
「我活夠了。」
37
七日後,陛下駕崩。
正值盛年的皇帝暴斃,自然令人起疑。
何況皇帝剛剛開罪蕭家,蕭貴妃最有動機。
礙於新帝,百官雖不敢明言,私下卻議論紛紛。
然而太醫和仵作的證詞一出,眾人又不敢多話了。
證詞分明寫道,皇帝死於過度縱欲。
他死在禍國妖妃的榻上,麗妃親口認罪。
結合皇帝之前的種種作為,這個說法實在太過令人信服,再也無人敢胡亂揣測。
言官口誅筆伐之時,宮裡早已傳來了麗妃的死訊。
新皇一錘定音:麗妃畏罪,自裁於青鸞殿, 死後不得入皇陵。
「也算沒白費我這紅顏禍水的名頭。」此時的我伏在母親膝上,笑嘻嘻的。
母親摸著我的頭發:「我是新帝之母,他們本就不能將我如何。你何必辱了聲名。」
「我是母親的寶兒, 才不是什麼麗妃。」我嘟囔著,「讓狗皇帝和狗屁麗妃遺臭萬年去吧。」
母親遞給我一瓣橙子, 笑得還如記憶裡一樣溫柔。
38
新帝登基,太後拒絕了垂簾聽政, 卻以新帝之名設立了左右相閣的議事制度, 給了他們極大的權力,放縱他們共議國事。
那宮女聽了這話似乎被嚇了一跳,欲言又止一會兒,依然乖乖地行禮退了出去。
「皇我」制度一開始總有種種不成熟, 背後漏洞之處, 自有能臣思慮周全。
條條律例之下, 都能看出一條原則:對於王朝來說, 皇帝, 乃至皇室, 都不再有絕對的權威。
不久後, 白澄任吏部尚書, 選賢舉能, 用人唯賢。
新朝迭代,每日無數的任命詔令往來於宮裡宮外。
一條「太後收一民間女子為義女, 封為郡主」的消息,夾雜在重要詔令之中, 就顯得無足輕重。
宮裡換了大把人手, 我改了清素的妝面, 散了復雜的發髻, 一雙圓圓的眼睛望之還如十四五歲的少女。
如此穿行於宮中,並沒有人認出我是當年囂張跋扈不可一世的麗妃。
宮人們隻知道,新入宮的郡主愛說愛笑, 愛拉著太後滿宮裡亂轉, 愛縮在太後跟前撒嬌,連皇上來了都不肯讓。
小皇帝也並無太多時間玩鬧,他每天都被迫聽相閣議事, 一朝將相吵得不可開交,有來有回。
他身在其中, 並無君王的架子, 而是認真聆聽,偶爾講出自己的一點點見解,卻隻是迎來新一波的朝臣爭吵。
小皇帝雖然有些尷尬,卻能夠明白, 這天下並不會因為他一人而改變, 任何事任何決定,都要經過那些真正見過民生疾苦,懂治國理政的人共同商討得出。
我希望的天下, 不會因為皇帝一己之私而動蕩,不會因皇家私事而傷害百姓。
皇家的一點風吹草動,再不會成為無辜百姓家破人亡的根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