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
第2章
林澤一再勸我,他說要乘勝追擊。
我沒有回答,有些事情,拖了這麼多年,是要弄清楚了。
再見祁堯時,他依舊穿著那沾著血的外袍,烏黑的長發散亂在耳後,臉色蒼白,看我的眼神帶著一絲詭異的冷靜。
我輕觸他胸口那片血漬,輕聲問:「手札是故意讓我偷的?你故意要我贏?」
他眼底泛著微微的紅,眼神中盡是委屈:「阿九,你救過我,我欠你一條命。我隻是在還債而已。」
我倒抽一口氣,他卻脫下外袍,露出後背猙獰的疤痕。
一瞬間,回憶被喚醒。
他入公主府的第二天,便被我的八個哥哥架起來施以鞭刑。
我朦朧間聽到了聲音,推開門,祁堯整個後背被抽得皮開肉綻。
大皇兄說:「抽到死為止,你是什麼身份,也敢染指我的妹妹。」
我整個人完全清醒,衝過去覆在祁堯身上:「你們幹什麼?」
「韶華,他不知廉恥引誘你,我隻是給他點教訓。」
「是我引誘他!」
祁堯的額頭上泛著細細密密的冷汗,我小聲問他:「你為什麼不狡辯?」
他苦笑著搖頭,我方醒悟,質子在他國是沒有人權的,做什麼都是錯。
我要想護他,得讓他擺脫這個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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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直了身子,氣勢洶洶地走到皇兄面前:「他是我的面首,從今天起,誰也不能動他。打他就是打我,欺他等同於欺我。」
幾位皇兄瞠目結舌,三皇兄說:「小妹,你糊塗。」
我毫不在意地說:「我才封府,哥哥們便要我的府邸見血嗎?」
我的眼神一一掃過他們,三皇兄氣惱道:「我,我讓母後來同你說!」
10
母後召見我的旨意傳來時,我正在給祁堯上藥。
他非要跟我一起入宮。
鳳鳴宮內,一片寧靜。
為了討母後歡心,我特地帶了她愛吃的糕點,讓看門的女官不必通傳,想給她一個驚喜。
祁堯站在殿外,我獨自去了母後的寢殿,悄悄走進去,屏風後面母後與馮嬤嬤的對話,悉數傳入我的耳中。
「也不知道,當初留下韶華的決定對不對。」
「娘娘您仁慈,不僅給了公主嫡出的名分,還饒了貴妃的命,是在行善積福。」
「可是,貴妃至今也沒有松口,不知韶華究竟是不是陛下的女兒。」母後嘆了一口氣,「如今看見陛下同幾位皇子都很寵愛她,是不是親生的,都無關緊要了。」
那一瞬,我隻覺渾身冰涼。
我知曉父皇愛重母後,可迫不得已納過幾位妃嫔。後來她們死的死,出宮的出宮,隻有冷宮裡,待著一位貴妃。
淚水不知不覺填滿了眼眶,我轉身,祁堯面色煞白地看著我,他說:「你的食盒忘記拿了。」
我捂住他的嘴,徑直往冷宮的方向走。
整座冷宮宛如一座廢棄的宮殿,破敗的大門,輕輕一推便開了。
正殿內,寒氣逼人,桌上擺著殘羹冷炙。
驀地,從旁邊衝出來一位蓬頭垢面的女人,她拽著我的衣袖:「你是誰?」
一雙和我相似的眼睛,眼神渙散地看著我:「你是不是皇後派來殺我的?」
我拿過祁堯手中的食盒,遞給她:「我是來給你送吃的。」
她快速地搶過去,打開食盒,抓起糕點,開始狼吞虎咽起來。
「你剛剛說皇後要殺你,皇後為什麼要殺你?」
她的眼神頓時變得兇狠:「她嫉妒陛下心悅我,所有妃嫔中隻有我懷上了陛下的孩子,為陛下生了一個女娃。」
她低低一笑:「我的女兒很可愛,粉嘟嘟的,是陛下唯一的女兒。」
轉瞬,她眼露兇光,咬牙道:「皇後卻誣陷我,說我與侍衛私通,帶走了我的女兒。」
11
恍如一道驚雷劈過,我的腦子嗡嗡作響,不由得向後退了幾步。
我不記得是如何出宮,如何坐上回府的馬車。
隻記得祁堯把我放在床上時,他後背的血已經把衣衫浸湿了。
我生了有記憶以來第一場大病。
病了足足一個月,祁堯衣不解帶地照顧了我一個月。
母後來看過我一次,她說:「韶華,若是你真的喜歡他,母後幫你去向父皇求情,給你們賜婚好不好?」
我背對著她,咬著手指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我已分不清誰是誰非,縱使心中有千萬個疑問,在母後面前,我依舊問不出口。
我恨自己的膽小怯懦,我怕自己真的不是父皇的女兒,不是皇兄們的妹妹。我又怕一直對我疼愛有加的母後,真的如貴妃所說,是陷害我親生母親的兇手。
我一個字都沒問。
病愈之後,母後又來了一次。她問我以後和祁堯有何打算,她說兩國結親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隻是那個人不該是祁堯。
母後告訴我,祁堯的母妃,是勾欄女子。楚國人最講究血統,所以當楚國戰敗之後,便把出身低賤的祁堯送了過來。
母後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像細細密密的針,扎進我的心髒。
我也是啊,我也是皇家血統不正的產物嗎?
若不是她抱走我,我是不是也同祁堯一樣,被輕視,被凌辱,被拋棄?
那一晚,我躺在祁堯的身下,淚與汗交織,在顛簸中意亂情迷。
第二天我便派人去給母後回話,我與祁堯不會成親,他隻是我玩樂的面首而已。
12
偌大的府邸,隻有祁堯知道我的秘密。
他什麼也沒說,從來也不問。
直到一天,我派去偷偷照料貴妃的人來稟告,貴妃在冷宮中自缢了。
我趕到冷宮時,看見她的屍首被母後派來的人,用一卷草席裹著扔去了宮外的後山。
那天下著極大的雨,我跳下馬車,在貴妃屍首旁邊,徒手挖洞。
祁堯也下來了,他幫著我一起挖,我們的血混在了泥沙裡,渾身都湿透了。
「我來,你去休息。」
「我想親自送她入土為安。」
「我去找幾個人。」
「不用了,我不想節外生枝。」
我一起將貴妃埋好,回到公主府。我睡了冗長的一覺,醒來的時候,我的腦袋還枕在祁堯的胳膊上。
他抹幹我眼角的淚,柔聲問我:「做噩夢了?」
我搖搖頭,他將我的頭按進懷中:「阿九,我向你發誓,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在你身邊。」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阿九,我乏力地閉上眼睛,聽見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聲聲清晰。
意識朦朧,他好像同我說了什麼,可我沒有聽清,再次沉沉睡去。
13
星子點點,夜風微寒。
這樣的夜,又和我們之前在一起的無數個夜晚有何不同呢。
我的眼眶泛起霧氣,伸出手幫祁堯穿好衣服。
「你說你不會讓我輸,為何又要以祭拜亡母為名,讓我幫你逃出楚國?」
祁堯聲氣虛弱地說:「我沒有騙你,我確實是去祭拜母親。」
淚水不受控地湧了出來,我哭得無法自抑:「你胡說,你知道生母是我的心結,你利用我的軟肋讓我放你回去,然後宣戰,殺了我八個哥哥。」
「你不是問我,為何的是手臂上比從前多了八朵蓮花嗎?你每殺我一個哥哥,我便文一朵上去。我要讓自己記住剜心刺骨的痛,來日見到你,便要將你大卸八塊!」
「阿九。」他激動地攬住我的雙臂,「我是勾欄女子的兒子,是父皇最瞧不起的人。我母妃死後,他甚至不願意為她安葬。你的生母,不也一樣嗎?難道因為出身微賤,我的血液裡就該自帶原罪嗎?」
「為了給母親爭奪一個名分,我請求帶出徵,奪回曾經被你父皇佔領的八座城池。我想為我自己,為母親,為你爭一份榮耀。原本我就打算等兩國議和時,便提出和親。」
他哽了哽喉:「阿九,我想娶你。」
祁堯的臉逐漸逼近,潮熱的鼻息,使我睫毛一顫。我沒有動彈,他的唇幾乎快要挨到我的嘴時,停了下來。
祁堯目光平和地看著我:「可是,我沒有料到,你身邊有了別人。」
我的心髒猛地一揪,他說的,是我養的那些面首。
14
當年我偷偷放走了祁堯,後來他攻打晉國,父皇和我八個皇兄勃然大怒。
大皇兄拍桌而起:「混賬,對我妹妹始亂終棄,我要帶兵出徵,好好教訓他,取那小子的人頭給九妹妹泄憤!」
可是,一個又一個哥哥出去,卻都被人抬著回來。
每一個死訊傳來,我便在手臂上狠狠地劃下一刀。我在贖罪,為了我曾經的愚蠢贖罪。
每一朵蓮花,都是為了遮蓋一道疤痕。
他們每每出徵都要來安撫我,他們讓我放心,一切有哥哥在,我隻需要享樂。
於是我又開始重蹈覆轍,我養了三個長得很像祁堯的面首,他們既是我的面首,也是哥哥們送給我的暗衛。
我冷不丁地笑了一下,對祁堯說:「你對晉國宣戰的那一刻,我們便不可能了。我隻想知道,我的八個哥哥,到底是怎麼死的。」
那天晚上,我從看管祁堯的營帳裡出來。林澤就站在不遠處,他問我:「公主,何時動手?」
我說:「不急,讓我再玩兩天。」
林澤眼底閃過一絲失落,轉瞬笑著說好。
可我沒想到,真正的殺人兇手,這麼快便坐不住了。
15
半夜,有黑衣人企圖衝進祁堯的營帳,那個人同裴之纏鬥在一起。
裴之武功高強,普通的將領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幾番纏鬥之下,那個人露出真面目。
與我們猜的一樣,是林澤。
他五花大綁跪在我面前,我眯著眼盯著他:「我八位皇兄的死,和你有沒有關系?」
他的嘴角溢出血,輕蔑地笑了一聲。祁堯猛地鉗住他的下颌,伸出手掏出他藏在牙縫中的毒藥。
「你想死?你想過你在鄉下的母親嗎?」我的目光鎖在他臉上,他陡然一抖,我又道,「還有你那即將臨盆的妻子。」
我從未懷疑過我八位皇兄的能力,可偏偏這麼巧,每次出徵,就換來一位哥哥的死訊,他們的副將都是林澤。
「你哪裡有膽子謀害皇子,說,是何人指使你的?」
林澤抿著嘴,眼神執拗地盯著我。
「如果今晚,埋伏在你老家的暗衛沒收到我撤退的指示,明早……」
「我說,是淳王。」
我的身子陡然一震,淳王是我的皇叔,父皇同父異母的親弟弟。
16
林澤說,淳王一直有謀反之心,可我父皇有八子,怎麼也不會輪到他繼位。恰巧祁堯攻打晉國,要收回幾座城池。
淳王便借機將自己的親信林澤安插在軍中。每一次出徵他都跟著我的皇兄,行軍途中,尋機殺了他們,裝作戰死,瞞天過海。
我抑住心中的滿腔怒火,下唇幾乎咬出了血。
「所以這一次,你打算殺了我?」
「不是,王爺想借用你與楚國大皇子的關系,殺掉他,以便他發動宮變時,楚國乘虛而入。
「至於公主,王爺並沒有放在眼裡,反正女人也沒法繼承大統。」
我冷冷一笑,對他說:「林澤,我可有饒你家人不死,但你必須幫我殺掉淳王。」
裴之押著林澤提前回京,我怕日子太久,父皇會有危險。
轉頭讓使臣擬了降和書。
我對祁堯說:「三年戰亂,苦的是黎民百姓,是時候該有個了結了。」
「阿九,你不跟我回去嗎?」
「不,祁堯我不會原諒你,永遠。」
他眼泛晶瑩:「哪怕我不是殺你皇兄的兇手?」
「但是你,給了兇手機會。若是你不發動戰爭,我的皇兄不會死。」
我攥緊了手心,轉身不去看他,閉眼道:「籤了它,你我永遠不復相見。」
須臾,我聽見落筆的聲音,還有他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17
我回到京城時,才得知父皇已病重。我一邊流淚一邊將降和書遞到他手裡。
「父皇,你要快些好起來。楚國投降了,他們要對我們大晉俯首稱臣,每年都要進貢金銀珠寶。我已經查明害死皇兄們的兇手,你快點好起來,天下百姓都需要你。」
父皇抬起一隻手,替我擦幹眼尾的湿意。
「韶華,我的好女兒,別哭,朕的江山,以後都是你的。」
父皇沒有熬過那個冬天,薨逝了。
國喪之後,母後也蒼老了許多。
「韶華,你是不是知道了你的身世?」她端坐在主位,威儀萬千,卻面容憔悴。
「母後。」
她淡笑了一瞬:「這世上有許多感情是不受血緣羈絆的。那年我在貴妃的寢宮,抓住了她與侍衛通奸。後來她又產下了你。我有八個兒子,獨獨沒有女兒,苦苦哀求下,我求陛下讓我收養了你。」
我的鼻腔酸澀泛濫:「母後,你後悔過嗎?」
「什麼?」
「有後悔過收養我嗎?」
她微微牽起嘴角,拂開我額間的碎發:「沒有一個母親,會後悔撫養自己的孩子。」
「可是哥哥他們,卻因我……」
母後捂住了我的嘴:「他們隻是在履行身為皇子、身為哥哥的職責。韶華,餘生千萬不要在愧疚中度過。你父皇封你為女帝,是希望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不受任何羈絆。」
她疲憊地躺了下去,我安靜地退出了母後的寢殿。
18
我登基為女帝後,第一個懲治淳王,滿門抄斬。
所有參與謀反的人,遊街示眾,當眾斬首。
血,染紅了刑場,無頭屍身掛在城門口,足足一年,任憑風雪蠶食,任由烈日暴曬。
祁堯繼位的消息傳來,我正在花園裡逗大皇兄的兒子玩。他是遺腹子,剛學會走路的樣子極其可愛。
「陛下,楚王約您在兩國邊境會面,您……」
我看了看信箋,答道:「我會去。」
我與祁堯騎著馬站在兩國邊境線的兩邊。如今兩國互通利市,再無戰亂,一片繁榮景象。
「阿九,這是不是如你所願?」
我側過臉,看著他深邃的眼眸,一年不見,他沒怎麼變。
「嗯,我很滿意,你呢?」
祁堯欲言又止,須臾,他哽了哽,低聲說:「阿九, 我願以整個楚國作為聘禮,求娶你。你可以放心在晉國為帝, 我隻想做你身邊的男人。」
一股無端的情緒堵在胸臆, 我緩緩道:「若你真的肯放棄,當年就不該處心積慮從晉國逃回楚國,更不該對晉國出兵。」
「我隻是想證明自己,想以更好的方式求娶你。」
我笑著搖了搖頭:
「從始至終,你更愛你自己。
「祁堯, 其實我也是。如果要在你和我的國家、子民中做選擇, 我也會選後者。
「我們是一樣的人,在一起不會幸福的。真正的愛情, 不需要任何一方妥協。」
他雙目晶瑩地看著我,動了動嘴,最後吞下了想說的話。
在我快要轉身之時,他沙啞著問:「阿九,你愛過我嗎?還是隻是喜歡身體上的歡愉?」
我剛準備張口, 一陣風吹過, 頭發粘住了我的嘴唇。我抬手拂開時回頭, 祁堯已經駕著馬,走了很遠了。
我能在床上徵服他,在戰場上,我一樣不輸他。
「(所」19
十五年後, 我的雙鬢起了白霜, 我將皇位傳給了我的侄兒,大皇兄的兒子。
我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了。
伺候我的宮女說:「陛下正值壯年呢。」
我笑道:「不行了, 大概是年輕時縱欲過度。」
她端來一盆熱水,讓我泡手, 我挽起衣袖,露出了手臂上的蓮花。
「陛下這蓮花可有什麼意義?」
「紀念我死去的八位皇兄。」
手剛浸泡在熱水裡,太監神色慌張地跑進來:「陛下, 剛剛楚國送來折子,楚王祁堯, 病逝了。」
「砰」的一聲,水盆打翻,弄湿了我的衣衫。
許久沒有他的消息了, 沒想到, 會收到他的死訊。
那晚,京城下了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我站在窗前看了一整夜。
清晨,有人拿著掃帚在院子裡掃雪。
我的眼中好像出現了祁堯的影子,多年前他也是這樣, 拿著掃帚站在樹下,全神貫注地清掃落葉。
後來,又一次纏綿過後, 他吻著我汗瑩瑩的額頭說, 第一次見面後, 他總盼著下一次什麼時候能見到我。
思念的時間難挨,他便每掃一片葉子,便數一個數。
每次數到九時, 一抬頭便見到了我。
所以,他喚我,阿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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