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我自己。

很多年前，我也從戎戈的眼裡看到了相似的景象。

我們似乎也聊過差不多的問題，隻不過位置是調換過來的，我問他答。

當時戎戈是怎麼回答我的？

我忽然笑了起來。

學著當年的他那樣，採了一朵路邊的小野花，放在了弋蒼手裡。

「很多事，就像種子發芽，需要時間。」

「開花結果，是時間給予的報酬，無法強求。」

「我們能做的，就是先種下種子，再好好地呵護它發芽。」

很多事情，做了不一定有結果。

但是不去做，那就注定沒有結果。

6

小孩兒似懂非懂。

我也不指望他現在能懂，他最後還是被我用糖豆豆哄上仙路的。

隻要乖乖跟著我修煉，練一天就能得到一顆。

狗剩兒名字一點不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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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當年戎戈名字也不咋地，那也比狗剩兒強太多。

我給他取了新的仙名兒，叫弋蒼。

是我臨時腦子想了一句不知道什麼時候背的詩詞：「一葉飄然下弋陽，殘霞昏日樹蒼蒼」。

中，挺裝的。

就截了倆字，給他當名字。

弋蒼跟他娘都是江邊的捕魚人，心善質樸，不懂什麼叫修仙，隻知道弋蒼跟著我練，能強身健體，一個猛子扎水裡，閉氣半天也不怕淹死。

一晃二十年過去，弋蒼從流鼻涕的小屁孩，長成了大條兒的小伙子。

弋蒼娘終於忍不住問我：「修仙不都是斷絕親緣，上仙山求仙問道？」

隔壁村大牛他祖宗就是被仙家看中，據說十二歲離開家，等回來都幾十年後。

別說雙親，就是兄弟姐妹輩兒的都沒了。

我慢吞吞地吃著魚飯：「求仙問道，為的是修煉之法。就那些個仙山宗門儲備，沒準還沒我知道得多，去湊那個熱鬧幹啥？」

也就這時候覺得，活得久還是有用。

修仙界的活化石哦。

弋蒼他娘安心了。

這一安心，就活了八十多歲。

弋蒼一直陪著她，沒留遺憾。

他娘過世時候，他也沒有多難過。

戎戈當年也是從凡人之地走上仙路的。

但就像是弋蒼娘說的，凡人求仙何其艱難。

踏進仙門之後，戎戈他有過很長一段底層摸爬滾打的日子。

待他修出門路，踏上回鄉路，才知道親緣盡斷。

他的父母到死，都沒等到他。

這成為了戎戈的心結。

最後他飛升失敗，未嘗沒有這個心魔因素。

若是，他當年也有引道者，帶著他走過最早也是最難的路，是否結果不同？

我不知道。

但是我想試試。

沒了親緣牽絆之後，弋蒼決定離開凡世，跟我進入仙門。

我原以為他對修仙並無多少興致，全賴我連哄帶騙，可他竟然早就做了修仙生涯規劃。

甚至還有 Plan B。

啊，這……

小孩兒的心，三月的天，真是說變就變啊。

我嘀嘀咕咕的時候，弋蒼不滿地衝我抱怨：

「我早就不是小孩子，我的同齡人早都是爺爺輩兒的了。」

我：「你在跟我這個不知道活了幾千年的老龜比輩分？」

我的同齡人都入土了好嗎。

就連戎戈都輪回不曉得多少次了。

戎戈本身命就不短，他是正兒八經壽終正寢的。

他死的時候，同輩人就找不到幾個了。

相比之下，還不到百歲的弋蒼真的是小小小朋友了啦。

我一如過去拍了拍他的腦殼。

可這次弋蒼不高興了，他拂開了我的手。

「我會證明，我不是小孩子！」

「你不要一直像老媽子一樣跟著我了。」

我愣在原地。

弋蒼就這麼走了。

從遇到他，我就立誓要做一個盡職盡責的神獸，好好守護我的契約者，絕不懈怠。

卻從沒料到，有朝一日，他會不需要我的陪伴。

7

我回我的老龜崖待著去了。

老龜崖就是當年戎戈隕落之處。

也是我沉睡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地方。

不是什麼風水寶地，但是我這龜念舊，加上也沒地兒去，隻能回來了。

這地方經過那麼多年，還殘留著戎戈與天爭命的痕跡。

到處都是雷劈之後焦黑焦黑的，黢摸黑的我，完美融入。

我是個不靠譜契約神獸，跟著戎戈時候，就沒怎麼正經出過力。

像現在這樣找個地方一趴就是幾十幾百年，才是我的常態。

要不是擔心弋蒼會像老狗、莊稼漢那樣，一不小心死翹翹，我才懶得守著他呢。

不要我更好，我樂得安生。

我都好久沒呼呼大睡了。

我找好了姿勢，把腦袋縮進自己的殼殼裡。

……可我睡不著。

老狗死在我的睡夢中之後，我就很難再睡得無知無覺了。

時不時要睜開眼去瞅瞅系統，生怕再聽到那令人難受的系統音了。

我的健康值穩步恢復。

契約者還活得好好的，這是我唯一的安慰。

我趴在了老龜崖下面，數著星星，看著晝夜更替。

一天又一天。

我還是收拾好心情，準備去找弋蒼。

弋蒼不要我，是他的事。

但我不能像莊稼漢時候，丟他一個人不顧。

從前戎戈對我說，我後來又說給弋蒼的話：

「我們能做的，就是先種下種子，再好好地呵護它發芽。」

我不求從弋蒼身上得到什麼，我隻想去試一試。

是不是若當年我能夠陪著戎戈，守著他，與他一同修煉，會有另一種不同的結果。

我偷偷找到了弋蒼，沒有露出身形，隻暗暗地跟著他。

非要說的話，我這個龜龜大概就兩個絕活。

活得久就不說啦。

另一個就是自帶龜息大法。

隻要我願意隱藏氣息，誰能分清我跟大石頭啊。

我這個活石頭，就這麼一直在弋蒼身邊。

看他在修仙界混得風生水起，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弋蒼加入了一個宗門，有了敬重的師父，關切嚴厲的師兄，溫柔的師姐。

師門和諧，充足的資源，他的修為一日千裡。

壽元也隨著突破一次次大境界變得悠長。

沒有我，他一樣過得很好。

我放心了。

我應該高興的，這又是個撒手可以自己成長的好契約者呢。

我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平，等著被帶飛。

一如當年跟著戎戈那樣。

可我卻又格外悵然。

我收拾好了心情，準備回我的老龜崖。

可這時候弋蒼忽然決定出遠門歷練，第一站地還是妖族地界。

我都要出門的腳，愣是給拐了回來。

8

我不知道現如今的妖族怎麼個情況，戎戈時候，人跟妖可是打得天昏地暗。

人族殺妖取資源，妖族熱衷吃修士補氣血。

某些個大妖，還賊喜歡收人寵。

玩夠之後，吃掉。

還跟我說嘎嘣脆雞肉味，勸我也來一口。

我不吃，龜龜隻吃魚。

一想那些個大家伙兒，我就頭疼。

弋蒼再叛逆，再是不稀罕我，我也希望他好好活著。

所以我隻猶豫了片刻，就跟著弋蒼去旅遊……呃，遊歷去了。

我沒跟戎戈遊歷過，那時候我懶，天天窩他家的池子裡睡大覺。

就算戎戈死活要拖我出門，也是搞根繩兒把我捆背上。

出門在外，我在他背上也睡得可香了。

風景肯定沒看了。

打怪探險，也不需要我出手。

也就是，戎戈拿到什麼給我的好東西時候，才會把我拍醒。

我迷迷瞪瞪的，眼睛都不睜，隻管等投喂。

把飯來張口，發揮到極致。

這麼一想，我可真是修仙界的一級保護廢物。

戎戈養出來的。

戎戈死了之後，可就再沒人這麼養我了。

我吸吸鼻子，自我安慰：「我可是雄鷹一般的神獸龜龜！」

不能哭。

「那你到底是龜呢還是鷹呢？」

我傷春悲秋的工夫，氣息暴露，被弋蒼發現了。

我：「……」

弋蒼向我走來。

我縮進了龜殼裡，與周圍大石頭融為一體。

弋蒼立即找不到我了。

「阿清！」

他急切地喊我，我不吭聲，還摒了三覺，不聽不看不聞。

我也是有尊嚴的龜龜。

他說不要我跟，可我還是厚著臉皮跟過來了。

我才不要聽他嘲諷我。

弋蒼原地找了我兩年，耐心還挺好。

不過，區區兩年。

龜龜我還能怕跟他比時間嗎？

尋我未果的弋蒼終於還是重新踏上了旅程。

我繼續跟著丫的。

這回長記性了，絕不輕易回憶過去，免得再失神被抓個現行。

人能在錯誤裡成長。

龜也是。

弋蒼作為修士，還是很靠譜的。

保命本事一流，不惹事也不怕事。

他確實有他按照他自己規劃的仙路，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

本來一直這麼下去，也好。

但他被朱雀看上了。

9

龜龜我啊，也是有底線的。

弋蒼可是戎戈的轉世。

養這麼大，我還沒吃……啊呸。

我是說，他是我噠，可不能被別的獸吃了！

我一頭闖進了朱雀的老巢，挽起袖子，都準備來一場曠世神獸大戰了。

結果預想中，弋蒼人肉刺身的畫面並沒有出現。

弋蒼正跟朱雀兩個在打葉子牌呢。

低智版妖獸葉子牌，輸了的人要叼一片葉子。

朱雀叼了一嘴，跟食草獸似的。

看到我，她跟看到親人似的，呸地把葉子都吐了。

「歸清啊，你終於來啦，快把你家小崽子拎回去。」

「你再不出來，我連我的骨灰都要輸掉啦。」

朱雀涅槃重生，每次燒完的骨灰，她都留著。

弋蒼放下牌，要向我走過來。

我掉頭就跑。

朱雀急得往弋蒼屁股踹了一腳。

「你長嘴是為了出氣的嗎？」

弋蒼開口叫住了我：「阿清，我錯了。」

我頓了下。

弋蒼小心翼翼地扯著我的褲子，說：「對不起阿清，我不該那麼說你，你不要再躲我好不好？」

我去看朱雀，「你兼職魅惑了？」

朱雀失笑，「那是青丘狐的本事，我可沒有。」

「行了，我已經依約把長生龜騙出來了，你快麻溜地帶著你家神獸走吧。」

那急切的架勢，頗有種趕瘟神的即視感。

我問弋蒼：「你幹啥了？」

「也沒有啥，就是放出了話，說我要收朱雀的後代做契約獸，她急了。」

我：「哈？」

經過弋蒼這樣那樣的解釋之後，我才知道如今妖族盛行擺爛。

妖族的小妖們，與其卷自己，更傾向卷契約主。

優秀的人修，在妖族裡可受歡迎。

若隻是當美味的零嘴，吃完就沒了。

但結了契約跟混就不一樣了，他日若契約者飛升成仙，契約獸也能跟著去上界。

妖族麼，壽命悠長的代價，就是遠不如人修修煉得快。

就算一位契約者失敗了，沒關系，下個更香。

多賭幾個，總能出一個靠譜的。

像弋蒼這樣特別有潛質的人修，都是眾多妖獸爭搶對象。

但凡他放出了收寵傾向，眾妖為他打起來，父子反目、兄弟姐妹相爭，都不是奇事。

難怪朱雀會急。

我敷衍地問：「那你看上朱雀家的哪個後代了？」

「老實說，朱雀家的都不如她本鳥厲害。」

「就是朱雀跟我都是神獸，帶著神格，當她的契約者得命夠硬……」

我其實不愛跟他說這麼多，弋蒼肯定又覺得我啰嗦。

可弋蒼一直揪著我褲子，我又不想光腚跑路。

就化形必須要穿衣服這點，我以前吃過戎戈的苦頭，記憶猶新。

弋蒼說：「阿清，我不想跟朱雀家的任何獸結契約。我已經有了最好的你，怎麼還會退而求其次地去找其他妖獸。」

他那張嘴是真沒白長，嘚吧嘚吧就把原委都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