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北,我向南

第2章

早期肺癌。


照理說是不會有明顯症狀的。


我躺下,昏昏欲睡的時候,卻覺得胸腔鈍鈍地疼。


睡到昏昏沉沉。


我好像看到了大一,我媽深夜出去賺錢。


叔叔在客廳裡,和他幾個朋友喝酒。


喝多了,就有人敲開我的門。


他笑著喊我的小名:「阿好啊,大姑娘了,給王叔摸一摸。」


我在那個夜裡,用床頭的水壺開了他的瓢,跑出了那個家。


陰冷的夜裡,無處可去。


找到了正在火鍋店後廚裡的我媽,她把我拉到一邊,就隻是哭。


她說:「妮子,別怪你王叔。」


那個夜裡,我走了。


回了省城的大學,下了火車就已經是凌晨。


遇到幾個喝多的學生。


遠遠地,對我吹著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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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天,我遇到了勤工儉學的周念安。


他在路上往寢室的方向趕。


我快步跑上去,拉住他:「老公,等等我!」


他錯愕地回頭。


目光觸及到那幾個酒鬼,明白之後,反手握住我的手。


他說:「走,老公送你回寢室。」


我一直覺得,能在那天夜裡遇見他,是我不幸當中唯一的幸運。


後來,他和說我:「安好,安好,我叫周念安,生來就是要惦念你的。」


他說完又驚疑:「你家裡,給你取這個名字,也是祈願你平安美好嗎?」


我告訴他:


「不是的。


「我媽說,先有女,又有子,就叫一個好字吧。


「和招娣的作用,一樣。」


那天,周念安沉默地看了我好久。


滿眼心疼。


我的夢,到這裡就醒了。


手機振動,瘋狂來電。


接通後,是周念安顫抖的喊聲。


「安好,你在哪?!


「這是什麼 CT 造影檢查?!


「什麼叫考慮肺癌?!」


他在電話裡大喊大叫,情緒失控。


我反而走了神。


也不知道他在那邊崩潰了多久,我回過神來。


語氣輕輕的:「和你有什麼關系呢……」


他的聲音一滯。


而後沙啞,像前幾年那樣放低了聲音哄著。


「阿好,你在哪,我去找你好不好?」


我想了想。


還是告訴他:「你不用擔心我會死,三十天後,我會準時到場。」


他突然哽咽。


「阿好,你真的生病了。


「你是要剜我的心嗎?」


我何曾剜過他的心。


反倒是我,心早就被他摘了,摘得幹幹淨淨。


11


我媽是在第二天下午到的。


她什麼都沒有帶,雙眼浮腫。


這個一生都沒有出過遠門的女人,腳步凌亂地找到了我的病房。


「死妮子……你怎麼就能這樣呢……」


我笑了。


「媽,還沒吃飯吧。」


她伸手打我,但好像不疼。


嘴裡還罵著。


「二十多歲奔三十的人了,不會照顧自己,隻會給家裡添亂。你王叔沒了我,連頓熱乎飯都吃不上……」


她罵著罵著又嗚咽。


「挨千刀的周念安,他不是和我保證過要一輩子對你好嗎……」


我的病房門口。


是在這個時候衝進來人的。


他氣喘籲籲,看到我,刷就紅了眼。


奔跑了兩步又停下。


站在原地,雙拳顫抖:「你生病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不明白:「告訴你又有什麼用呢?」


「我……」周念安說不下去。


我猜,他應該要說。


如果知道我生病了,他不會選擇在這個時間離開。


我有些疲倦地閉上眼睛。


「你走吧,離我遠一點。」


我聽到男人的哽咽聲。


接著,就是飛速的腳步和隨之而來「啪」的一聲脆響。


我睜開眼。


周念安已經被打得偏了頭。


「周念安,你還是個人嗎?!


「我好好的妮子交到你手裡,你是怎麼保證的?!


「你說你保證我妮子一生幸福?


「她幸福嗎?我問你,她幸福得一個人在醫院癌症手術嗎?!


我媽的身體顫抖著,聲音都變得尖細。


周念安的手攥得死死的。


啞口無言。


半天,才啞著嗓子:「是我,對不起安好。」


「滾!」


我媽罵得很兇。


可是到底,也沒罵走他。


高大的男人紅著眼,說什麼也要待在這裡不肯離開。


他對我媽說。


「媽,離婚證還沒下來,我和阿好現在還是夫妻關系。」


我想告訴他別管我媽叫媽。


可是胸腹處一陣鑽心的疼痛。


我說不出話。


12


術前檢查。


醫生看完報告,問,誰是家屬,出來一下。


我媽下意識地往外走。


可跟出去兩步,又突然停住。


本來就不直的脊背仿佛又壓低了幾分,無助地看向周念安。


她張了張嘴:「周念安,你去吧。」


她跑回來坐在我的身邊。


離門口遠遠的,又下意識把身體湊過去,企圖聽到什麼。


門外,靜悄悄的。


我好像都睡了一覺,才看見周念安回來了。


壓低的手攥得緊緊的,輕輕顫抖。


我是最了解他的人。


嗯……


是曾經最了解他。


知道那是意味著,他的情緒波動劇烈,不得不強壓著的表現。


盡管我媽已經對他表現出十足十的厭恨。


還是跑過去拉住他。


「大夫都說什麼了?」


「沒事,媽,就是一些術前叮囑。」


我媽六神無主。


隻能茫然地點頭。


其實就是一個小手術。


在肺部割開口子,把癌細胞取出來而已。


可他們都表現得無比緊張。


生怕我死了。


我應該不會死。


應該的吧……


13


手術的前一天。


我又見到了江暖。


我媽不認識她,隻當她是我要好的朋友。


她帶著豬肺湯。


聽說是她在寢室裡偷偷燉的。


趁著我媽出去的時候,她把周念安也支了出去。


茫茫然地看著我。


「安好姐,我和周念安,到現在都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她問我:


「你能好起來嗎?


「我願意馬上在大學裡找個男朋友,離你們的家庭遠遠的。」


她一邊說,一邊死死地咬著嘴唇。


她說:「安好姐,對不起,是我傷害了你。」


我皺著眉。


「我不想看見你。」


她的臉色煞白。


看著像要哭了,又死死地忍著。


她鞠躬,還是說對不起。


抹了一把臉,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推開門走了。


真討厭啊。


我是得了癌症,但是是早期。


一個一個的。


都好像是我要死了。


周念安推開門走進來,沉默著把那份豬肺湯收走。


「你要禁食禁水。」


他頓了頓:「江暖其實也知道,可她還是想做點什麼。」


我的胸腔處,沒來由地一陣疼痛。


我皺著眉咳嗽。


「你能閉嘴嗎?」


他不吭聲了。


收好了東西,低低地哄我。


「阿好,你會好的。


「是我的錯,在婚姻外迷了眼,以後……我再也不會胡亂和你開這樣的玩笑了……」


我別開頭,看向窗外。


風景很好。


14


江暖。


確實是一個很好的姑娘。


她可能自己也不記得了吧。


查出肺癌之前,我高燒到了醫院。


那時候周念安在外地出差,我一個人昏昏沉沉地,在醫院裡和她撞了個滿懷,差點沒暈過去。


小姑娘心眼好。


當時就拉住了我。


看我沒有人陪,全程幫忙。


直到我打上了退燒針她才走掉。


她自己都不記得了,為了感謝,我加上了她的微信。


每天在她的朋友圈裡,都能看到她訴說著暗戀的情話。


她和周念安到現在都沒有牽過手。


我知道的。


我也知道,她確實是個比我「更好」的姑娘。


充滿愛的原生家庭,會把她培養成一個溫柔、善良、自信的姑娘。


她不像我。


偏激、冷漠、絕情。


我誰也不信。


除了……周念安。


15


手術前,要做穿刺定位插導尿管。


真的好疼啊。


我疼到叫不出來,然後看到我媽,咬著自己的手臂哭到無聲。


唉。


她果然是老了。


如果這次我能手術順利的話,我想,我就不怨她了吧。


我換上了無菌服。


被推到手術室裡。


鐵門關上那一刻,我聽到我媽再也忍不下去的號啕大哭。


麻藥推到身體裡,刺眼的手術燈照射。


我維持最後一絲清醒。


哀求:


「能幫我縫合得好看點嗎……我想活著……」


漂亮一點地活著。


16


手術。


是很長很長的一場睡眠。


這人間好像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


可是……我還是想活著。


好在,我還是下了那張手術臺。


睜開眼時,我還在茫然。


我媽已經抓住了我的手。


「妮子,感覺怎麼樣?」


她的眼眶含著淚。


我想咳,可是胸口漲漲的疼痛。


我忍著,沒咳出來。


「我沒事的。」


我睡得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


不記得過了多久。


江暖又來了。


帶著熬好的小米粥。


她不敢看我,把熬得稠稠的粥放下就走了。


說實話。


聞著很香,但我不想吃。


周念安見我沒有吃的意思,沉默著拿遠了點。


「阿好,我回家給你煲好不好?」


我的嗓子幹巴巴的,轉頭看他。


「你的東西,我也不用。」


他的神情裡透露著痛苦。


隻執著地守著我。


我媽偷偷告訴我:「妮子,他沒有犯實際性的錯誤,就原諒他吧。」


我搖頭。


「就是死,我也不願意做他的亡妻。」


我媽怔怔地看了我好久。


偷偷抹淚:「隨便你吧,你媽管不了你。反正你們這個年代,也不像我們那個時候,離婚了帶累著子女都要被戳脊梁骨的。」


是。


周念安的身體沒有出軌。


或者還會有人說,敬佩他的坦誠。


他隻是不愛了而已。


可這段婚姻關系,他的不愛,不是愛情消失殆盡。


而是轉移到了另外一個女人身上。


已經死掉的婚姻關系,怎麼可能還會復活呢?


門口。


周念安紅著眼眶走進來。


坐在身邊執著地盯著我:「安好,你會好起來的。」


我媽進門。


看到熬好的米粥,盛了一碗遞給我。


「妮子,再不想吃你也要吃,你真是傷元氣的時候。」


我躲開她湊過來的勺子。


我媽紅了眼。


「妮子,還是那麼難受嗎?」


我想說,我不是難受。


她卻不由分說把那口粥塞進我的嘴裡。


滑滑的。


帶著小米獨特的香甜。


17


手術過後。


每天都要拍痰。


我媽的手勁兒不夠。


拍到我的後背都腫了,也沒什麼效果。


周念安搶了這件事。


每天幫我拍。


術後的第四天,他突然顫抖著提議。


「阿好,我們不離婚了吧……」


「周念安。」我認真地看著他,「你是承受不了自己內心的譴責嗎?」


他有些狼狽地別開眼。


「我會……用餘生來彌補你的,阿好。」


「我的未來。可能要吃很多很多的藥,花很多很多的錢,要耗費很多很多的精力。」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很用力。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不後悔。」


「可我不願意給你這個機會。」


我垂下眼,盯著他青筋暴露的指節:「你知道嗎?就算我變成了星星,都不願意照在你身上。」


他驟然放開我的手。


像是被抽幹了力氣,整個人僵在原位。


「你就那麼恨我嗎……」


我克制不住地紅了眼。


恨?


我哪有空恨他。


我隻想好好活著。


他們都不說,但是我看到大夫每次查看我的情況之後,都會把家屬帶出去。


同批腫瘤手術的患者已經出院了好幾個。


隻有我,和臨床的一個小姑娘還留在這裡。


她是胃癌。


二十三歲,比我還要小。


她被放化療折磨得,眼睛腫得看不見瞳孔,也掉光了頭發。


她在白天的時候告訴我:「姐姐,我們一定要相信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