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永恆
第4章
「人魚,過來。」
滔天的風浪瞬間平息。
蘇珩道:「陳權,你果然是最好的魚餌。」
下一秒,抵在我身上的槍對準楚嫋。
強勁的鎮靜劑射進楚嫋喉嚨,人魚瞬間昏迷,從高空墜落,掉入漁網。
「楚嫋!」
我肘擊蘇珩,趁他吃痛松手,一把奪過槍,瞄準他。
蘇珩舉起雙手,手指間夾著一個耳麥。
「別掙扎,不然你就真的見不到你兒子了。」
裡面是一聲稚嫩的童音——
「爸爸?」
我愣了一秒,聽著那和楚嫋小時候極度相似的聲音,不自覺開口。
「……是我,是我寶寶,說話,快說話。」
「你不是爸爸,蘇珩,蘇珩……」
蘇珩樣子很熟練:「我在,等我回家啊寶寶。」
我懵了,怎麼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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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孩子不是死掉了嗎?
為什麼會管蘇珩叫爸爸?
他朝我笑一下,猛地劈來一記手刀。
意識模糊前,我聽蘇珩說。
「不讓你以為孩子死了,你怎麼會拿著資料逃跑,而我怎麼會找到楚嫋?」
再醒來時,我回到實驗室,而楚嫋就在我身邊。
他已經醒了,兩隻眼睛盯著我,不知道在想什麼。
見我看他,他抿了抿嘴唇,最終沒忍住,問我。
「哥哥,你真的就這麼煩我嗎?我睡覺了還要趴在我耳邊說。」
我:……
蘇珩擦擦刀,正往魚尾巴上塗酒精,眼看要下刀了。
楚嫋卻問我:「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親我呢?親我耳朵,親我鼻子,親我眉毛……」
刀子橫在楚嫋魚尾上,我急了。
「蘇珩!」我叫住他:「我已經把這件事告訴給了總局,他們馬上就會來的,你不要衝動。」
「衝動?」蘇珩好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陳權,你才是真衝動。你怎麼不想想,我為什麼會在總局的船上?」
「為什麼?」
蘇珩冷笑一聲。
「你以為這麼大的項目是怎麼來的?花費上百億美金,全世界捕捉珍奇動物,為了保密從小培養一批科學家……你現在還以為,總局不知道嗎?」
費勁艱辛收集來的資料被一隻打火機點燃,灰燼飛舞,零星火光。
蘇珩背對著我,肆意將燃燒的資料扔向天空。
「黑暗是固有的,它長久存在,可你偏偏要揭露,打破平衡。」
「它不會因你消失,它隻會吞噬掉你,懂嗎?」
我看著落下的灰燼,心裡感到空前未有的絕望。
明明內心深處極度理智地清楚不會有人管我們。
但還是渴望那一道曙光。
看,失望了吧。
「哥哥。」楚嫋突然出聲,執拗得很:「你還沒回答我。」
我說:「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那什麼才是時候,等我死了嗎?等我死了才知道你真的愛我嗎?」
我從來不知道楚嫋這麼沒有眼力見,生死關頭非要搞情愛。
見我不回答,楚嫋也不管蘇珩在不在場,直接自言自語起來。
「哥哥,你一直說要教我愛人,可偏偏是你最不懂愛。」
「但我不怪你,你沒有家人,沒有得到過什麼愛,可我不一樣。」
「我從小就有你在身邊。」
「你給我唱歌謠,為我學做菜,會牽著我的手,溫柔地撫摸我的頭發。」
「所有實驗體都嫌棄我嬌弱愛美,但你會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給我撈最好看的貝殼,把它們鑲在我的頭發上,認認真真地告訴我,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小魚。」
「我得到過你全部的愛,所以,我比你更懂愛。」
「哥哥,讓我告訴你,很早之前就想告訴你的話。」
楚嫋歪著腦袋,躺在實驗床上,扭著整個身子也要看我。
時光倒退回六年前,楚嫋滿是疤痕的身軀與小小的人魚重疊在一起。
他們看向我,眸色認真。
「愛從來不是軟肋,它是盔甲,讓小魚什麼都不怕,死都不怕。」
「呵,」蘇珩輕笑一聲,好像在嘲笑楚嫋的不自量力。
可下一秒,極高的敲擊聲從地底傳來,鋼鐵澆築的地面撕裂開來,海水從中倒灌而出。
巨浪掀起,瞬間擊破基地的門窗,海嘯登陸,閃電橫行,照亮楚嫋的眼睛。
古老而神秘的金色紋路自他瞳孔蔓延,捆綁住他手腳的鐵鏈應聲而斷。
蘇珩慌忙後退,舉起槍支,朝楚嫋胡亂射擊。
楚嫋徒手抓住子彈,來自遠古時期的力量爆發,子彈在人魚手中粉碎,四散扔開。
實驗室裡儀器瞬間爆磁,硬度超過鑽石的玻璃在一剎那粉碎,蘇珩的臉上被劃開一道道傷痕。
宛如一尊暴怒的遠古神祗,咆哮著要毀滅整個宇宙。
警報聲四起,一個個身穿白大褂的人匆匆跑遠,架起長槍短炮,瞄準瀕臨失控的神明。
而我在一片廢墟中,向楚嫋伸出手。
楚嫋低頭看我。
三秒後,他面無表情地撕斷自己手指之間的薄蹼,和我牽手。
人魚將我抱起來,懸浮在海洋之上,凝視地上如同蝼蟻的人類。
「幾次死亡讓我獲得了遠古力量,但觸發之後,我可能會失控,也可能會變回小魚。」
炮火聲中,楚嫋親吻我的臉頰。
「先申請你的原諒,如果我變回一隻小魚,請不要遺棄我,求你把我撿走,養在你身邊,就像我們在海島時一樣。」
「如果我失控,會做出傷害你的事情。」
楚嫋吻上我的眼睛,淚水不斷湧出,分不清到底是誰的。
隻能聽見一顆顆珍珠落在海洋,發出清脆聲響。
他將一枚白色的骨質刀塞進我的手中。
「就用這將匕首刺進我的心髒。我曾撿到自己的骨頭,覺得很適合給你做匕首,這樣別人就不會欺負你。」
「好了。」楚嫋抹掉我的淚水:「現在我要告訴你。」
「我是大海的王,沒人能在我眼前吞噬掉你,黑暗也不行,我會在黑暗吞噬掉你之前,讓你平平安安。」
「哥哥,天不替你行道,我行。」
16
在蘇珩將槍對準楚嫋的那一刻,我有機會撞歪它。
但楚嫋朝我眨了眨眼睛。
於是我選擇了相信。
但我不知道,楚嫋要重回實驗室的目的竟然是這樣。
他比我看得透徹,比我更早不相信人類。
所以要用自己的方式永訣後患。
現在,天空宛如破了一個大洞,無盡的雨水傾盆而下,猶如眾神浩劫。
海與天連成一線,撕開堅固如鋼鐵的實驗基地。
風伴著雷聲,怒吼著走過每一寸大地。
天地悲鳴,我第一次感受到人魚的力量,這種近似毀天滅地的力量。
基地徹底變成一堆廢銅爛鐵,在自然面前,人類渺如滄海一粟。
蘇珩扒住一塊浮木,在海上沉浮。
楚嫋遠遠看見,一道海浪拍過去,將他再度掀翻。
蘇珩不能死,我的孩子還在它的手裡。
「先等一下!」我拍打楚嫋的手臂,讓他放我下去。
「你是想知道你孩子在哪兒嗎?我確信你可以找到他。」
蘇珩看向我,眼裡都是嘲諷。
「但是沒用,他被我撫養長大,我給他喂奶,給他梳頭發,給他穿衣服。人魚啊,真是一個很神奇的物種,會把信任的人的話,奉為最神聖的教條。」
蘇珩笑著:「你知道嗎陳權,他特別聽話。我教他愛的第一個人是我,恨的第一個人是你。」
一抹刀光閃現,鮮血從蘇珩脖子上噴湧,濺到了我的臉上。
他扔掉刀子,艱難喘息。
「成王敗寇,我認,但上級的命令不會停止實行,今日止於我,來日必興於他人。」
我驚恐地睜眼,抬手抓起蘇珩的衣領,使勁搖晃。
「你別死!你快說!說!」
「呵呵,」蘇珩一點一點扒開我的手指,松開最後一塊浮木:
「做夢,有人會完成我的遺志,而你陳權,我要你一生都找不到孩子,兩個都不。」
兩個都不……
兩個……
我瞪大眼睛,在狂風中嘶吼:「第一個孩子沒死,對不對?他沒死?」
沒有人回答我。
蘇珩的血灑在我手上,他沉入海底。
我要追著跳下去,去撈他身上的手機,盡最後一絲力氣尋找。
海浪在一瞬間歸於平靜,一股強大的威壓緩緩靠近。
我的後脖子被一隻大手握住,冰涼的薄蹼貼在皮膚上,給我一種涼到骨子裡的感覺。
楚嫋的聲音像機械一樣,很冷很冷。
「親吻,牽手,做愛,是情意相投之人才會做的,對嗎哥哥?」
我僵硬地點頭。
回過頭,金色紋路全部覆蓋上他的瞳孔,楚嫋沒來得及變回小魚,就因盛怒而失控。
「寶寶....嗯!」
第一時間當然是哄慰他,但話還沒說完,楚嫋就撲上來,兇狠地吻上我的嘴唇。
那力道大到仿佛要啃下一塊皮肉。
「你告訴我,你哪裡來的孩子?哪裡?」
17
要我告訴他。
卻沒有給我開口解釋的機會。
萬丈巨浪掀起,我被楚嫋掐住脖子,狠狠地摁在海灘上。
他逞兇鬥狠般地與我接吻。
魚尾狠狠抽在我的大腿內側。
而我,根本無力反抗他的怒氣。
隻能痛到最深處。
「孩子,還兩個,你真厲害啊,那個人是誰?有我厲害嗎?」
他明明那麼兇,眼淚卻那麼紅。
珍珠一顆顆掉下來,砸得我的心好痛。
一難過就哭的毛病,到底什麼時候能好呢?
我抬起手,想擦他的眼淚。
而楚嫋一口叼住我的手腕。
「咔嚓」一聲,我皺起臉,感覺腕骨已經碎掉。
在失控人魚的世界裡,夢魘再度降臨,天地間仿佛隻有一件事情——
「哥哥你怎麼就背叛我了呢?怎麼就不要我了呢?」
「我好恨你,我真的恨你了,這是不是你新想出來的讓我恨你的方法?你又要去做危險的事情了,對不對?」
「滅了基地不夠嗎?要滅了全人類才行?要吃掉你才行,你才肯永遠陪著我?」
全人類沒有惹他,是我惹他傷心了。
人魚天真得很,把我教過的所有東西奉為信條,篤定這就是我要再次拋棄他的信號。
「是你的....」
我在楚嫋的掌下顫抖,艱難出聲。
「是我們的...我們的寶寶。」
鋒利的指尖撕掉我的上衣,楚嫋在我皮膚上掐下一塊塊淤青。
摸到我肚皮上疤的瞬間,楚嫋瞪大眼睛。
快要封閉的語音系統格外嘶啞:「這...這是....」
金光在他眸中逐漸退散,可行動卻沒有停下,他一邊痛苦搖頭,一邊將我摁得更死。
血色蔓延,我身下那塊沙灘湿透了。
媽的,要死了。
「我不是想,不是想傷害哥....啊。」楚嫋要急哭了:「我們的匕首呢?你用來防身的匕首呢?」
被我扔掉了。
匕首是用來防敵人的,不是用來傷害心愛之人的。
要我殺他,不如要我去死,或者跟他一起死。
隔著撕裂的痛,我伸手捧住楚嫋的臉,聲音很小。
「我們一起死.....」
死這個字還沒說出口,紅色的滾燙的灼人的液體,灑在我的脖子上。
我懵著,抬起頭,看楚嫋。
他用自己長著鋒利指甲的手,穿過了自己的胸膛。
兇狠的動作終於停下,我在過度失血的迷茫中瞪大眼睛,看著楚嫋從我身上轟然倒下。
金光從他眸中徹底消退,海上風浪終於歸於平靜。
風中隱隱悲鳴,像是在哀悼王的離去。
我慌亂地趴過去,捧住他的臉,用手堵住他胸口的破洞。
「你有病啊?我能忍受,我明明可以,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其實,也明白哥, 」楚嫋喃喃道:「愛是自以為是, 但我隻想給你好的那一面,不想傷害你分毫, 可以原諒我嗎哥。」
他釋懷一笑:「反正,反正我又不會真的死。」
說著安慰的話,血卻從嘴裡噴出,一點也不安慰人。
自從認識了楚嫋,我的眼淚就格外格外地多。
第二日的太陽終於要升起。
楚嫋牽起我的小指頭, 搖了搖:「我們的寶寶....是什麼樣子的呢?可愛嗎?」
什麼樣子的呢?
我也沒見過, 我隻見過他死在我面前。
「很可愛,」我忍著眼淚:「有漂亮的大尾巴, 會叫爸爸, 聲音很甜, 樣子和你小時候很像。」
「哦,」楚嫋長長松了一口氣:「那我就放心了。」
「再敢拿這種話騙我,我就像你當年對我那樣,親手剜了你。」
「小「」楚嫋握住我的手:「放心你會找孩子,你不會為了我死, 而我會回來。」
「鬼知道你有沒有誠信?!」
「比你有, 這幾年裡, 為了每一次都可以毫無懸念地救下你, 我試驗過一次又一次, 沒問題的。獲得力量的代價就是死亡,而我始終覺得值得。」
我泣不成聲。
可是楚嫋啊, 我剜過你, 我傷害過你, 我拋棄過你。
為什麼總要毫不猶豫地選擇我,為什麼一點也不恨我?
楚嫋仿佛看懂了我的淚。
他輕笑著,靠在我的肩膀,平靜地看著地平線。
那裡, 太陽在一點點升起。
「我隻是一隻小魚而已, 拼盡全力才能記住第七秒的事。」
「不過因為你而得到永生, 陳權,光是愛你這件事就已經填滿了我的心髒,你憑什麼認為, 我還分得出餘地去恨你?」
太陽出來了,生命流失的人魚變得透明,最後化作虛影, 變成嫋嫋輕煙。
而楚嫋的聲音還停在這裡。
「求你不要傷心我的離去,你永恆的愛意,會供養我重獲新生。」
騙子,誰知道有沒有新生?
誰又知道, 他到底是不是為了讓我活下去,跟我說謊?
我抱住自己。
潮汐湧上海岸,吞掉我身上斑駁的血跡, 仿佛楚嫋輕柔的撫摸。
操他爹的, 我哭得更兇了。
忽地,一個冰涼柔軟的東西,碰了碰我的腳趾。
沒理。
又碰。
我睜眼,腳邊沙子積了一個小水坑, 一隻巴掌大的小魚在裡面轉圈吐泡泡。
隔著朦朧的水霧,我瞪大眼睛。
「楚嫋?」
小魚雀躍地搖尾巴,吐了一個更大的心形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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