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間雪

第4章

6

皇帝醒了,沉重的腳步聲落在我身後。

他的手搭在我肩上,語氣親昵又惡心。

「愛妃,怎麼不多睡會?」

迷神香有讓人做個好夢的功效,恐怕皇帝以為自己真的找回了年輕時的英姿雄發。

我轉過身,抱住他,堪堪落下幾滴淚來。

「臣妾心裡難受。」

我抓著皇帝的手摸向自己的胸,「陛下為臣妾揉揉吧。」

這樣的請求,男人當然不會拒絕。他扣住我的手腕,任由我在地毯上將衣裙散亂成一簇盛開的花。

時機差不多了,我才開口。

「臣妾想起我那苦命的娘親。」

摸著我的手一頓,「嗯?」

「臣妾是個庶女,」我每說一句話,眼淚就落下一滴,「大夫人容不下娘親,臣妾不過五歲,娘親就被她磋磨死了。」

掙脫開皇帝,我匆匆跪下來。

「臣妾想在家中祠堂供奉她的牌位,求陛下給臣妾這個恩典。」

對面的人哈哈笑起來,將我摟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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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還以為什麼大事,此事何足掛齒?」

我破涕為笑,乖順地趴在他的肩頭。

「謝謝陛下。」

這是真心話,我費盡力氣才走到這一步。前面布下的網終於可以開始張羅著收緊。

挑了個黃道吉日,我把娘的牌位從不見天日的床底下移到了祠堂。

往後大夫人就要日日對著我娘的牌位祭拜。

她祭拜公婆,祭拜祖宗,都要對著我母親的牌位磕上三個頭。

我應該感謝她的,是她親手把我送進宮。讓一個狐媚子得以誘惑天底下最尊貴的人。

不過三個月,我就成了後宮最受寵愛的妃子。

大夫人看我的目光像是淬了毒,顧雪晴還想像從前那樣指著我的鼻子罵我,卻被大夫人拉住。

「雪晴,不得無禮。這是宸妃娘娘!」

她隻能屈辱地彎下腰,曲下膝,對曾經最瞧不起的人行禮。

我點上三炷香,辛辣的煙氣燻得眼睛好痛。

祭拜的時候我下意識念出那些經文,原來初一十五誦的那些經我也記住了。我還記住了後背時不時傳來戒尺敲打的痛,真是好痛,簡直痛到了骨頭裡。

我沒有再看她們一眼,現在的顧雪晴和大夫人不值得我再看一眼。

皇帝年紀太大了,我會給他讀奏折。讀著讀著,他的眼皮會耷拉下來。

厚重的床帳拉了下來,均勻的鼾聲響起了。

褚既安就在座下,那些批不完的奏折會由褚既安代為處理。

我們已經很久沒見過了。

我走到他面前,褚既安長了胡子,看上去有些憔悴。

我繞到他的身後,伸出手為他按摩。眼睛卻落在奏折上,是彈劾張家的。

張家,就是大夫人的娘家。

我說過我是個很沉得住氣的人,褚既安果然先問我。

「為什麼不說話。」

「不知道該說什麼。」

毛筆落了下來,墨漬暈開一片。

褚既安的手攬住我的腰,像個孩子一樣安靜地抱著我。

「我想你了。」

「我也是。」

我死死盯住那行墨色的字。

「交由刑部徹查。」

褚既安捉住我的手,「開心嗎滟滟,我為你出氣了。」

「開心,可更開心的是殿下一直記得我。」

「我說過,隻要殿下心裡有我,我就算死了也願意。」

從前我說這樣的話褚既安隻會笑笑,把我緊緊按在懷裡。

他的愛似乎隻有晃晃蕩蕩的一半,他不會相信為誰去死這樣虛偽的話。

可我為他跳過馬,為了不讓他為難進宮。

由不得他不信。

褚既安修長的食指放在我的唇上。

「呸呸呸,你才不會死,你還要陪我長長久久。」

「是啊,我會陪著殿下長長久久。」

不久後,張家被徹查,一時間人人自危。

我趁亂把我爹在外頭那個懷了孩子的外室接回了家。

「這畢竟是顧家的孩子,總是在外頭也不像話。」

我帶了十幾箱的金銀珠寶,語氣慈祥地好似顧雪晴的親娘。

「雪晴的婚事將近,這些東西算是我給她抬的嫁妝。」

顧雪晴很不屑,「誰稀罕你的東西。」

我懶懶倚在貴妃榻上,一旁的柳如玉接收到我眼裡的信息立刻陰陽怪氣起來。

「這可是宸妃娘娘的賞賜,你竟敢出言不遜,難不成是看不上陛下的東西嗎?」

大夫人的臉白了白,隻能不情不願地謝恩。

等她們走後,我才告訴柳如玉。

「尚書府隻有一個男丁,如今遠在關外。你肚子裡這一個說不定就是顧家的繼承人,畢竟關外那麼危險。張家又失勢,聽說你哥哥今年要考功名,不如改日將他引薦給太子。寒門難出貴子,機會隻有一次,你明白嗎?」

柳如玉笑,她看上去很聰明。

「娘娘放心吧,我懂的。」

我把柳如玉接回去,又扶持她的哥哥。這樣一來,柳如玉有了依靠才能和大夫人鬥個來回。

隻是看她的眉眼也不過二十出頭,怎麼就成了我爹那個老頭子的外室。

我有些困了,大概是肚子裡的孩子累了。

我還有些想我爹,從前我在家裡他不屑看我。現在我成了寵妃,他不敢看我。

怕什麼,怕我為我娘索命嗎?

7

我很久沒看過我爹了,原來他也有了白發。

可記憶裡,他好像很高大。

有俊朗的容顏,強健的體魄。

他喜歡抱著顧雪晴轉圈,顧雪晴咯咯地笑。

偶爾他會抱顧雪明,不過顧雪明不習慣,總是推拒他。

我爹沒抱過我,我隻能很羨慕地看著那兩兄妹。

不過後來我就不羨慕了,人各有命,我天生賤命一條。但是不要緊,我命由我不由天。

「您要當外公了,高興嗎父親。」

我爹低著頭,說恭喜娘娘。

我走過去,主動和他坐在一處,和尋常人家的父女沒什麼兩樣。

說的都是體己話。

「雪晴不日就要和太子完婚,我又有了陛下的孩子。說不定大哥還會在關外為顧家掙個功名,顧家的好日子在後頭呢。父親,您為什麼不笑一笑呢?」

我爹手一抖,他終於抬了頭。

有惶恐,有慶幸。

我知道,他們一開始送進宮壓根沒想到我能混得風生水起。而且這麼快就有了陛下的孩子。如此一來,就算將來皇帝駕崩,陪葬名單上也不會有我的名字。他從一開始就打算好了,用我的犧牲,保顧雪晴一輩子的榮華富貴。

我怎麼會不恨他呢?

「雪滟……」

我爹欲言又止。

我抬手擦擦眼淚,「送我進宮的事我早釋懷了,女兒隻是想和爹爹好好說說話。從前您抱著姐姐就叫我羨慕不已,我隻希望一家人不要有隔閡。待日後皇子出生也能享受外公的疼愛,畢竟我也是您的女兒。」

我說得真情實意,我爹難免動容。

「從前是爹的錯,我悔啊!」

悔就該以死謝罪,哭有什麼用。

我像條毒蛇,用大夫人勸過的話勸我爹。

「可是女兒心裡始終有一事介懷,大夫人畢竟害死了我娘。可她現在還是什麼事都沒有,九泉之下叫我娘如何安心?」

我爹一驚,「我與嫣然二十年夫妻!」

「二十年夫妻又如何?張家犯的是死罪,如今刑部已經在審了。爹爹就不怕日後牽連到我們顧家,陛下年紀大了,糊塗了。他的脾氣上來,治一個誅九族的大罪,豈不是要搭上整個顧家!」

我爹遲疑了,是啊,他最薄情,他最愛自己。

「她畢竟沒什麼大錯。」

我笑笑,「我隻說這麼多,剩下的爹爹自己悟吧。我累了,您也回去休息吧。」

我太了解我爹了,就好像當年大夫人隻是輕飄飄的一句。王大人喜愛水葉這樣的女子,你是要前途還是要美人自己選吧,我隻說這麼多。

不過一個晚上我爹就做出了決定,要把我娘送給所謂的王大人。

大夫人就這麼靜靜地看著,看著手底下的人將我娘迷暈。穿上還不如青樓舞姬得體的衣服,把她放上了馬車。馬蹄踢踢踏踏,車輪壓過石板的咕嚕聲,就像是我娘的催命符。

後來我爹嘗到了甜頭,原來隻需要把自己的枕邊人送上門,大把大把的資源就會向他傾斜。

大夫人趁機添柴加火,「反正她已經不是什麼清白的人了,能幫到夫君,最好不過。若是哪日實在不成了,就給個好由頭風光大葬。將她的小女兒好好養大,也不算辜負她。」

看吧,報應總有一天會落到自己的頭上。

我學著大夫人當年的模樣,輕飄飄地一句話,又把我爹架到了火上。可他已經做過一次薄情寡義的人,再做起來隻會得心應手。畢竟有什麼能比得過自己的前途呢?

我撫著自己的十指蔻丹,真漂亮,和顧雪晴纖細的十指一模一樣。

不知道現在的顧家鬧成了什麼樣,恐怕顧雪晴要跪在地上哭了吧。

入了冬,皇帝的身子就愈發不好了。他總是日日昏睡,難得有清醒的時候。清醒了就要我坐在跟前,他摸我的肚子。無比確信這裡面是他的孩子,不過說起來確實流著褚家的血。

這孩子要保證我下輩子的富貴榮華,我和皇帝一樣喜歡他。所以我們都很開心,開心地討論著孩子的名字,他的未來。

皇帝說他要這孩子做天底下最瀟灑的王爺,我趁他高興,提起了張家的事。

「陛下,這事臣妾本來不想說的。太子怎麼也拿不定主意,說要等您親自處置。張太傅貪贓枉法,聽說光是金銀珠寶,一棟宅子都裝不下了。不僅如此,今年夏天撥到浙江的賑災款也被他吃了許多。您看看,怎麼處置?」

皇帝摸著我的肚子,語氣森然又陰冷。

「他罪該萬死!」

我佯裝嚇了一跳,「陛下,咱得為七皇子積點福呢。還是不要見血的好,就將主犯砍了頭,剩下的流放吧。」

「你說得有道理,朕得為小兒子積福。既如此,讓晏秩去辦。主犯砍頭,剩下的貶為庶人,不得科舉,不得參軍。流放嶺南,世代不得回中原。」

我謝過皇帝,服侍他睡下。出了殿門,夾雜著雪花的北風撲面而來。眉心一涼,胸膛的那口氣才痛痛快快長籲出來。

可是不夠還不夠,這樣的結局,配不上我多年的苦難。

我坐上轎撵,一路上的宮人紛紛行禮。

我已經不是那個可以任由人打罵的顧雪滟了,我苦心謀劃,步步為營,終於可以站在他們的對面。堂堂正正地和他們下一盤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今年的冬天可真冷啊,去嶺南的路一定不好走。

回到朝華宮,有人從黑暗裡走出來。我撲進他懷裡,宮門緊閉,四周一片黑暗。

我伏在褚既安的肩上,低聲笑道:「陛下有旨,主犯處死,剩下的全部流放。」

褚既安摸我的耳垂,「誅九族豈不更痛快?」

「我隻是恨張嫣然,不恨張家人。可我不要張嫣然流放,你得把她留下來,放在東宮。我要她們母女時時相見,卻不能相認。」我止不住地笑,為自己絕妙的想法鼓掌。「我要張嫣然又醜又啞,像我娘那樣。看著自己最愛的女兒受苦,就連伸手抱抱她都做不到。我要她永失所愛。」

褚既安定定地看著我,半晌,他突然問我。

「滟滟,你真的愛我嗎?」

我沒有遲疑,我知道這種時候不能遲疑。一旦遲疑,懷疑的種子就會在褚既安心裡深深埋下。

「為什麼這麼說?」

褚既安的眼睛很亮,他的手指擦過我的臉龐。

「你這麼漂亮,這麼聰明,會不會從一開始你就把我當做棋子?作為你復仇的工具。」

謊言的藝術在於用無數的真話去編制一個虛偽的夢境,褚既安生性多疑。他雖然尊貴,卻同我一樣幼年喪母。處在陰謀詭譎之中的人,不相信愛卻也渴望愛。

他多害怕,害怕我是一個騙子。

可我就是一個騙子,一個技藝高超的騙子。

「跳馬的時候,我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我抓住他的手,「我想與其被一個山賊玷汙,不如為殿下保住最後的清白。可是我活下來了,你也願意娶我進東宮。褚晏秩,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

「17 年,整整 17 年,我像一顆野草在顧家掙扎求生。我從來不知道有一天還能遇見你這樣拯救我,可是命運總是偏向顧雪晴。哪怕我拼命地奔向你,大夫人也會撕碎我的美夢。她向爹爹進言,將我送進皇宮。你看,多可笑啊!當年她也是這麼毀掉我娘的!」

「可是我不是木偶,我是個人,我會痛苦,我會怨恨。我隻想殺了他們,既然將我送進宮,我就要努力往上爬。我不要到最後做皇陵裡孤單的冤魂,褚晏秩,我想和你長相廝守。」

我的淚濡湿了褚既安的前襟,「你怎麼可以懷疑我呢?你還記得我們初見時我身上的傷痕嗎?時至今日,依舊在痛。」

褚既安終於放下懷疑,此時此刻,他的眼裡隻有心疼。是啊,我早就讓他看到了,我在顧家的日子是有多麼難過。我也讓他看到了我對他的心有多麼真誠,我讓他第一次感受到被愛是什麼滋味。

他的語氣那樣輕,又那樣沉重。

「對不起,你想讓我怎麼做?」

我在黑暗裡吻上了褚既安的眼淚,「我要大夫人有口不能說,無顏見人。我要她做伺候顧雪晴的大嬤嬤,日日被最親的人打罵。」

「真是嫉妒啊,再有三天,顧雪晴就要嫁給你。我也好想穿著嫁衣嫁給你。」

「滟滟想的都會成真。」

8

張嫣然被休了,張家倒臺的消息一出,我爹幾乎是火急火燎地休了她。

她在流放的隊伍裡戴著腳镣,艱難行走。

養尊處優了一輩子的人,怎麼受得了這樣的苦呢?

可更苦的是,她再也見不到顧雪晴和顧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