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窮年

第2章

輕飄飄的,卻命一樣重。


6


火很快滅了,沒什麼大礙。


朗督軍奪門而入,殷切地看著朗子愈腿上新添的燒傷,他火燒眉毛似的,比誰都急,比誰都怕。


起身,一巴掌扇在我臉上。


力道太大了,以至我右邊的耳朵之後的兩個月都聽不清聲。


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竟然看到巴掌後,這位督軍臉上的愧疚和後悔。


但我更看不懂的,還是這對父子親情。


另一頭的朗子愈寶貝地看著那張被翻到發黃的報紙,有的字都已經花掉,模模糊糊看得出是三年前的某一日。


中間有一張照片,拍的是三年前洛城的霸主施德清,背景裡站了個瞧不太清的姑娘。


眉眼堅韌而清秀,與我像極了。


我心領神會,想來便是他的心頭好,施婉君。


無趣,這張報紙的真相太無趣。


那之後,我突然就老實了。


我開始伺候朗子愈,是真伺候啊,跪在他輪椅邊上,給他一天三遍換著膏藥,揉搓著小腿的肌肉。


一逢著他再看報紙我就不爽,翻著白眼譏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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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婉千好萬好,能像我似的跪在腳邊服侍你嗎?」


「她是進步青年,剪短發,念洋文,寫文章,上新式學堂,怎麼會跪在男人腳邊伺候呢?」


說這話時,朗子愈高傲自豪極了,讓人想縫上他的嘴,想打斷他另一條腿。


但我隻能不痛不痒地在他腿上擰一下,然後換上溫度正好的帕子,小心翼翼地又擦上一邊。


「她是書香門第的小姐,我是煙花柳巷的婢子,她偉光正,我下九流,成了吧。」我沒好氣地嘟囔。


不想朗子愈蹬鼻子上臉:「她不是小姐,她是神女……」


真他娘夠了。


不等下一個字,我一把將帕子塞進他嘴裡,搗搗戳戳,好堵得更嚴實些。


趁他吐出來,我兇神惡煞:「喜歡說,就再說一句。」


7


這頭朗子愈傷還沒好呢,那頭老小子混不吝的,又送過來一個女人,容貌和我有好幾分的相似。


可能是我殺人又放火嚇到了這位軍閥,這回據說換成個嬌滴滴的良家姑娘。


終於不是個「婉婉」。


換湯不換藥,小字叫均均,汪蓉均。


這位均均小姐還沒進屋,就給我攔在了門外。


「你敢近三公子的身,我殺了你。」我滋著嘴,露出兇狠的小虎牙。


「我近不近,那可不是你說了算,是老爺和公子說了算。」


小丫頭噘著嘴,甚至輕蔑地衝我笑起來,「聽說姐姐,從前是賤籍……」


「大清都亡了,還擱這賤籍呢。」我懟回去,「我隻是菩薩心腸,普度這洛城的一眾男人。」


話音未落,屋裡傳來了朗子愈的聲。


「绾绾,那本詩集你放哪兒了,去給我找出來。」


「來了,您等好勒!」


我笑著蹿開了。


也許,朗子愈這是在施與我恩情。


他告訴這位替身二號,即便是做替身,即便是跪在腳邊伺候,也隻有我有資格。


又也許,他隻是耳朵疼了。


我和洛城這一眾男人的情事喲,早就叫他膈應個不行。


8


可惜,我低估了汪蓉均。


她才不是什麼良家少女,她比我野上一百倍。


白日裡的確跟個正經人似的,可到了入夜,她半點不含糊,直接就往朗子愈床上爬,往懷裡拱。


她才是鸨兒,我這一比嫩得像碗豆腐羹。


半夜裡猝然摸到一個細胳膊,朗子愈半夢半醒喚了聲:「绾绾,別鬧。」


「奴家不是绾绾,公子您睜眼看看我……」


一個敢說,一個敢看。


朗子愈張開眼,見著懷裡的生面孔,錯愕而慍惱地握住拳:「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我聞聲而來,見著眼前的一幕,上去一把揪起汪蓉均,壓著她的身子把她抵在梁柱上。


「我白天說什麼來著?」我鼓著腮幫,氣惱於她對我的蔑視。


「你說,你和一眾男人……」她搞不清楚處境。


「我說,你敢近三公子的身,我就殺了你。」


「绾绾,過來,別鬧。」可不等我露出刀子,朗子愈在身後叫我。


我掐著她脖子的手依然不肯松。


「聽話,過來。」他耐著性,柔著嗓。


「做什麼,就放過她?我不要!」


我不甘,卻還是走到他榻前,朗子愈招招手,我就把臉蛋湊了上去,像隻聽話的寵物。


他摸摸我因不滿而皺起的下巴,然後一手遮住我的雙眼:「乖,不要看。」


他摸了把枕下。


電光火石之間,我聽到了槍響。


緊隨其後,是軀體倒地的聲音。


不是玩笑,不是恫嚇。


是真的,子彈真的穿過汪蓉均的腦袋,打穿這個同樣和施婉君三分相仿的女孩兒。


我撥開他的手,回頭看著那一地血汙,和汪蓉均不瞑的兩隻眸子,死死捂住了嘴。


「嚇到你了?」


我出不了聲。


「別怕,結束了。」朗子愈單手把我攬進懷。


我聽著他的心跳,如止水微瀾。


殺人同他,像是尋常。


「她被我爹養著,被我爹安插過來,替他行事,替他盯著我,手段還這麼髒,也就該想到自己這個下場。」朗子愈無所謂地擦了擦槍口。


不知道他怎麼想的,待我緩了些,扳開我的手指,把槍把兒塞進我的手心,又一根一根攢起我的指頭,讓我牢牢握住它。


「聽說你在妓館裡殺過人,還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朗子愈抬起陰冷的眉眼,開始打量起我額前的一層汗,「用的刀嗎?刀子太鈍,太不利索了,還髒你的手。槍更好用,給你了。」


我也想握住,但我雙手抖得厲害。


握住了便砰然落地,撿起來又再掉下去。


我隻想著一件事,如果為督軍盯著他就要死,那我……


「三公子……」一張嘴,我才發現自己嗓也是顫的,「我為朗督軍試你身子,試你的腿,為什麼……為什麼那晚……」


「為什麼那晚不也殺了你?」他幫我把說不下去的話接住。


「唔,為什麼呢?」朗子愈揚起腦袋,眯起眼佯裝思索,「我也想啊,但那天手偏了,沒打中。」


騙人。


「怎麼?什麼表情,你不信?」他託起我的臉。


我跪在他床沿下,可憐兮兮。


「說真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殺你,也許因為留著你,就可以天天叫『婉婉』。也許因為聽說,你會殺人,覺得有點意思。又也許,因為你是個鸨兒,你和婉婉太像,又太不像了。總之……」


他沒再說下去。


我猜他要說,總之,就舍不得了……


可舍不得三個字太重太貴太真心實意。


他不能和施婉君以外的女人說。


9


翌日,汪蓉均的屍首被拖了出去。


督軍咬牙切齒地扼住我的喉,比我掐汪蓉均大力百倍不止,他是要掐出血,要掐死人。


「真沒想到在我督軍府上,這小蹄子爪牙也如此尖利。」


「爹,快放手。」眼瞅著他愈發收緊,身後終於傳來朗子愈救命的聲音,「小心別劃破臉,不漂亮了。」


原本這會兒他早該外出處理公務。


他有府衙裡的差事,還有他娘給他留下的一眾鋪子。


可今兒他偏偏沒出門,從天而降,就為救我似的。


朗督軍收得更緊了,隻剩一口氣時才把我丟開,轉而看向輪椅上那人:


「死小子,這短命女娃娃家裡來人收屍了!老子不管,你自己出錢打發。」


「我出雙倍。」朗子愈也跟著皮笑肉不笑,「別隻給她家裡人,父親調教她這麼久,怎麼說也該分點辛苦錢。」


「你……好啊,你小子好……」


朗督軍氣得話都說不出了,眼神還落在朗子愈腿上,仿佛生怕他的燒傷沒能愈合。


「死小子,別以為氣著老子你就討了便宜。」走之前,朗督軍撂了句狠話,「老三诶,咱們走著看。」


回到屋裡,朗子愈迫不及待抬起我下巴。


他聲音還是冷的,動作卻莫名輕柔:「別動,讓我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我說著就去扒旗袍領子,「要看往這裡面看呀,裡面風景好。」


朗子愈動作一下子停住,陰鸷鸷地盯住我。


我隻想逗他,也不想真惹惱他,於是癟癟嘴認慫,乖乖抬起下巴。


「看就看唄,沒事,隻是掐紅了脖子,沒傷到像施小姐的這張臉。」


朗子愈左看右看。


沉默了好一會,驀的吐了幾個字出來:「脖子也不行。」


與其說是吐,不如說是吞了一半吐了一半,含含糊糊的,燙嘴似的。


可就這一半,也夠我莫名其妙地紅了整張臉。


10


這事兒沒多久之後,朗督軍就暫時離了洛城,去南邊議事。


如今外面形勢太亂,一片民不聊生,軍閥們打來打去,任憑八方洋人虎視眈眈。


朗子愈喜歡李商隱的那首《風雨》,他誦詩裡的句子:「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


在他眼裡,百姓和婉婉是黃葉,被風雨摧殘。


軍閥和我是青樓,不顧生靈塗炭,依舊輕歌曼舞,自在管弦。


「不帶這樣罵人。」我冷言瞪他。


朗子愈笑出了聲:「你居然聽得明白?」


「是,我是大老粗,我不該聽明白。」我沒好氣,「隻有施小姐是神女,隻有她明白!」


我倆吵吵嚷嚷地過了沒多久,兩個月後,朗督軍回了府上。


順便,他給朗子愈帶了一份大禮。


一份,出乎我們所有人意料的大禮。


「我討了個年輕漂亮的姨太太,尋思著給你做小媽。」


老小子掛著惡毒而惡心的笑,他拍拍手,一個女孩就走了出來。


她是朗督軍在南方贏來的戰利品。


容貌和我是八分的相似,卻比我要曼妙,明豔,高貴。


可朗督軍卻故意要摧毀這份高貴,像把神女扔進泥淖。


他將她收進懷裡,用粗糙的大手捏她的後頸肉,如同玩一隻貓,然後親昵地叫她:「婉婉,我鞋尖髒了,你跪下來幫我擦擦。」


那女孩咬著牙遲疑片刻,「撲通」一聲跪下,用袖子一點一點蘸著泥。


朗督軍卻不滿足,更不懂憐香惜玉,轉而一腳碾住她的腦袋,讓那漂亮的臉蛋貼上冰冷的地板。


「婉婉不會伺候人呀,別用袖子擦,用舌頭舔。」


一剎的,朗子愈一雙眸子裡所有的堅守和光芒全都碎了。


——我承認,我至少幻想過一萬遍,倘若有一天,施婉君回來這裡。


但我怎麼也想不到,是以這樣的方式。


「婉婉她爹,也是你的老師,我的故交——施德清施先生,把她送我了,換我庇護他逃去國外。」朗督軍洋洋自得地炫耀著他們的交易。


他還進一步惡心朗子愈:「老三,以後婉婉就是你長輩了,快叫聲四姨太。」


女孩被踩在腳下,狼狽得像赤裸示眾。


朗子愈死死咬著牙,咬碎也不足惜。


如果可以,我猜他更想咬碎老小子的脖子。


「一條腿不夠嗎?」半晌,朗子愈終於開口,聲音抖成了篩子。


老小子笑了,卻笑得三分得意七分悵然。


「三年前,你廢掉我一條腿,還不夠嗎?」


「你犯得著這樣,犯得著做到這個程度?你松開她,松開她,她是無辜的,她沒有錯……」


朗子愈在吼叫,可他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弱,弱到像在認錯,在求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