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盈

第1章

還沒見過謝世子,我便嫁進侯府守了活寡。


他出徵三年,隻給我寫過一封信。


此親非他所願,他已有意中人,待他回府便與我和離。


而今日,是他凱旋之日。


01


謝昀凱旋歸來時,謝府眾人都去門外侯他。


我沒去。


今日,林媪家的兒媳春娘生產。


她才十五歲,身子骨尚未長開,幾次去看胎兒位置都不對。


背地裡,我見林媪哭了好幾回,應承她生產當日,我會親去接產。


沒想到剛好撞上了謝昀回京。


因此,也並不知道,謝昀出徵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去看了他那外室。


春娘生得有些艱難,我回府時天已經黑了。


路上,被哭哭唧唧的小侍女攔住。


她說她家姑娘腹痛難忍。


見我拎著藥箱,求我為主子診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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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這麼晚,我其實不該耽擱。


但醫者父母心。


腹痛多是急症,她家小姐又是女兒身,郎中診治多有不便。


所以,略想了想,我就跟著她去了。


所以,我也沒想到,與謝昀頭一回見面。


是在他外室那兒。


而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


「好好治。」


「治好了,爺重重有賞。」


02


診脈時,窈娘手搭在我面前。


人歪在謝昀身上,哼哼唧唧地喊著腹疼。


「謝昀,揉揉嘛,你再揉揉我就不疼了~」


「再往上面些~诶~」


我好奇地去看她,剛好見到謝昀挑眉,爾後彎了彎唇。


「窈娘,你要是再敢直呼本世子大名,我就——」


「你就如何?」


「就拔了你的舌頭。」


窈娘痴痴地笑,仰頭問謝昀,世子要用什麼來拔妾的舌頭?


倒把謝昀鬧了個紅臉。


他轉頭來問我,「可診出是什麼毛病?要緊嗎?」


「不打緊。」


「不過是年歲小時不曾注意,著了涼,如今來月事前總是腹疼。吃幾服藥調理調理,能有改善。」


謝昀扔出銀錠子,「不拘銀錢藥材。」


「要用最好的。」


明明早知道謝昀愛慕窈娘,見到這一幕,聽到這些話,我還是心中一酸。


「婢子省得。」


我坐在幾案前寫藥方,但窈娘好似認出了我身上侯府侍女的衣裳。


她小聲同謝昀嘀嘀咕咕了許久。


而後哼了一聲。


「謝昀,是世子妃好看還是我好看?」


「我又沒見過她。」


「我不信!」窈娘衝我說話,「喂,你不是安遠侯府的侍女嗎?可曾見過世子妃?她長得如何?有我美嗎?」


藥方剛巧寫到最後一味藥材,她開口後我愣了一下。


墨汁滴了下去。


洇湿字跡。


我認真地同窈娘說,「世子妃乃當世無顏女,為人小心眼,最喜歡拈酸吃醋,不及夫人半分。」


謝昀輕輕地笑了一聲。


聲音圓潤動聽,揉了把窈娘發頂,「聽見沒?」


「我們窈娘是最好看的小姑娘。」


窈娘不依不饒:「我不想你回侯府,你得應我,回去後不管她好看難看,你都不準看你那世子妃一眼!」


「行。」謝昀懶洋洋地起身。


他掃了一眼藥方,指著最後汙了的墨跡問:


「澤蘭?」


「是。」


「行了,本世子識得,天這樣黑,你也早些回去。」


03


這夜風大,回府路上我吹了風。


半夜就發了熱。


夢裡卻回到了出嫁那天,我心中惶惶,坐在銅鏡前,母親站在我身後為我梳頭。


「盈娘,安遠侯府算京裡數得上的好人家,你嫁去後,要好好侍奉老夫人,等世子回來了,早些和他圓房生個大胖小子。」


那時,謝昀出徵後受了重傷,一直醒不過來。


消息傳回京都時,老夫人做主為他娶妻衝喜。


而我父親去世後,蘭家空有門第。


很需要侯府銀錢幫襯。


我和謝昀的八字合上,很快便有了這場簡陋的婚儀。


嫁衣是臨時採買的,並不合身,穿在我身上松松垮垮。


於是娘讓我在裡頭多穿了許多件衣裳,勉強撐起嫁衣。


穿了這般多,我還是覺得冷,掌心冰涼。


「娘,我害怕。」


害怕謝昀生死不知,往後我要守一輩子寡。


也害怕我討不了夫君的喜。


往後孤燈冷雨。


要守著一間不會有人來的寒屋過一輩子。


「別怕,你未來夫君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不會負你的。」


母親和我說ťú⁸了許多打聽到的事兒,謝昀十二歲就領兵打了第一場勝仗,也不近女色,哪怕在京中,也常年在京郊練兵。


她教我要抓住丈夫的心,向我描繪了一副很美的畫卷:夫妻和睦,子孫滿堂。


誰人不許英雄郎?


我在娘親的話語中,心跳得怦怦快,若我將真心託付,謝昀也會喜歡我的。


對嗎?


可娘親獨獨沒有告訴我——


夫君早有心上人,厭我至深,我要怎麼做?


那是成婚第三月。


謝昀在邊關養好了傷,得知送去十六裡橋下的節禮被老夫人扣下,而家中不顧他意願,為他娶了世子妃。


他怒氣衝衝地寄了一封家書。


給老夫人的長長一頁,託人轉給窈娘的厚厚一封。


給我的,隻有寥寥數筆。


「此親非我所願,我Ţü₉已有意中人,待我回府便與你和離。」


也是那時,我才知道謝昀早有心上人。


窈娘姓林,家裡是獵戶出身。


是謝昀在郊外練兵時認得的。


原本他出徵前,老夫人就有意讓他娶妻。


他很硬氣地說此生隻娶窈娘一人,可窈娘家世太差,如何掌得了中饋?


老夫人不許。


謝昀和老夫人犟到最後,誰也不服軟,隻好便宜了我。


得知真相的我整宿整宿地睡不著。


於是,翻出了壓在嫁妝箱籠底下的醫書。


那時,我就知道。


遲早有一日,我會離開侯府。


04


這場夢境的盡頭,仍是謝昀。


夜幕深深,他牽著馬走在我身側,我們一起走啊走,走了許久迎面吹來大風。


我抱著胳膊瑟瑟發抖。


於是,謝昀脫了披風披在我肩上。


「穿著罷。」


「往後每月這時候,都去給窈娘診脈。」


昏昏沉沉間夢到這些,連我都笑話自己,怎麼這樣沒出息?


連夢裡都想著能得謝昀的半分照顧。


可耳邊突有腳步聲,繼而是年輕男子說話的聲音,冷沉刺骨。


不遠不近。


「蘭氏,從前我便與你說過。」


「待我回來,便和離。」


我猛地睜開眼,眼前天旋地轉,恰好看見屏風那兒掛著一件玄色披風。


原來方才那些不是夢啊。


昨夜回府,謝昀的確下馬,和我一起走了一段回侯府的路,也因為風大贈了我披風。


想著要洗了還回去,我便沒有收起,而是搭在了屏風上。


「世子所說,妾省得。」


「願與君和離,此後山長水遠不復相見。」


大約是病重的緣故,我聲音沙啞得厲害。


謝昀並未進屋,他側身站在屋外,影子斜斜落在地上。


風一吹,樹影、人影都搖晃。


他愣了愣:「蘭氏,你病了?」


「嗯。」我輕聲應了。


回應我的,是謝昀冷笑連連。


他大抵不信。


「從前你身康體健,在祖母面前侍疾三年,一日不曾缺,博得一個好名聲。怎麼我才回來,你就病了?」


「不要想著裝病博可憐,我不吃這一套。」


我強打起精神應付他。


「世子,妾雖有些不適,不妨礙在和離書上籤字畫押。」


謝昀沒有遞來和離書,他的影子冷淡又不耐地晃了晃。


「蘭氏,好玩嗎?」


「這三年,你做出這樣的好名聲,不就為了坐穩世子夫人的位置嗎?如今說什麼願意和離,隻不過是以退為進。」


我想說些什麼,張了張嘴又覺得沒有必要。


謝昀愛怎麼想就怎麼Ṭü₌想。


他沒有必要知道,真正的蘭盈是怎樣的人。


「你可以放心,世子夫人仍是你。」


「往後你待在蘭馥院,我與窈娘住逐風堂,井水不犯河水。我保你當一輩子的世子夫人,不過——」


「僅此而已。」


這一瞬,我腦海中想了許多,想到大婚那日和大公雞待了整宿,祈求老天保佑謝昀你要快快好起來;想等他打完仗回京,我要怎樣見他,怎樣同他笑,怎樣和他說,夫君,我是盈盈,往後盈盈就把自己交給你了……


可心裡卻異常平靜。


「世子今日所言,妾記下了。」


05


窈娘搬來侯府那日,實在熱鬧。


數十輛馬車中裝著她的箱籠,都是這幾年謝昀為她置辦的。


老夫人怕我心裡難過,特意叫我過去說話,先是客套了兩句身子好沒好?缺不缺藥?有什麼少的、委屈的,隻管與祖母提。


說了許久才提到謝昀。


「盈娘是頂好的姑娘,有兩件事是侯府欠了你的,昀哥兒一時沒轉過彎兒,這孩子是個犟種,恨我替他娶妻,才遷怒你。」


「但人生漫漫幾十年,你這樣聰明,總能暖化他的心。」


我知道老夫人是在安撫我。


Ťû₍她說的事,是嫁來侯府第一年,謝昀追敵深入,月餘沒有消息,戰事焦灼不堪,朝堂上下風言風語不斷。


連民間都有傳聞。


說謝昀不是魯莽的人,這般反常怕是有謀反之心,甚至連天子都有意召回謝昀。


那段時日,侯府人心惶惶,我以世子妃的身份,冰天雪地裡,跪上大昭寺九十九階,見了禮佛的太後。


手抄佛經,向她陳情。


也是太後出面,勸天子再忍耐一段時日。


後來,謝昀生擒北荻貴族,宮中賞賜無數,謝家又成了風頭無二的安遠侯府。


可我卻落下了秋冬腿疼的毛病。


如今想來,人生不過三萬天,我不該將自己栓在男人身上,將一輩子困在四四方方的紅牆白瓦下。


我向老夫人提了和離。


她不允,重重地拍桌子,讓人喚謝昀過來,和我好好見一面。


不過,謝昀一直沒有來。


但在我回蘭馥院時,撞見了他。


他站在亭中吹風,脫了往日玄色衣衫,換上了青衣素帶。 


眉目清朗。


見我低頭匆匆走過時,突然喊住我。


「那個醫女?」


「過來。」


06


我是世子夫人時,謝昀與我話不投機半句多,甚至說話都要站在門外。


隔著牆瓦與屏風。


如今他將我看作醫女,反而招手讓我上前。


隨他站在涼亭吹風。


謝昀似乎有煩心事,眉宇間籠著愁緒,憑欄看向遠方,連我渾身破綻都沒發現。


雖然素淨,但不該穿在侍女身上的錦緞;才出病中,未曾梳起高髻,隻松松束在腦後的長發……


謝昀先入為主,隻當我是侯府醫女。


我隻能硬著頭皮裝下去。


這天我陪他站了許久,直到有人三催四請,說老夫人急著要見他,他才不情不願地動身。


臨去前,謝昀問我:


「你醫術這樣好,要不要到我身邊伺候?」


「今天先不要告訴我。」


「下次見面,再告訴我答案。」